看破书院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更困难的则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并且有能力破掉横木立人的神术——先前他便警惕于隆庆的成长此时更加觉得此人将来可能会给宁缺带来很多麻烦。
“能够得到大先生的赞扬,我本应该喜悦。”
隆庆有些感伤说道:“但或者,只不过是因为我对那道铁箭更了解的缘故,所以才会想到这种可能,算不得什么。”
那道铁箭第一次出现在修行界,是在数年之前的北荒雪山里,射的便是他,他的修道生涯或者说生命,正是因为那箭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大师兄说道:“不错你始终还是破不了小师弟的箭。”
隆庆说道:“看来,他果然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先前我便说过,或者看不真切,但他总会看着这里。”
隆庆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这就是书院的局?可如果大先生您不出现,只凭柳亦青,不足以逼得横木被宁缺看见。”
大师兄说道:“神殿的想法很清晰你们想要杀死柳先生,如果能够把小师弟诱至此地杀死,自然更好,这本就是你们的局……书院做的事情只是顺势而为,既然最终逼得我出现,那么你们自然便能被看见。”
只要被看见便能被射死。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当时二师兄君陌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来到清河郡,踏进溪畔的庄园,平静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因为他叫君陌,清河郡崔老太爷和另一名隐藏很长时间的知命境界强者,毫不犹豫地展露了全部的境界,变成了真实世界里的明灯。
当时那把铁弓在桃山在西陵神殿之下执铁弓的人看到了清河郡里的那两盏明灯,于是下一刻灯灭,人死。
“书院……果然好生阴险。”
横木立人眼中的悸意尽数化作愤怒,盯着大师兄寒声喝道:“为了这个局自命仁义的大先生,居然眼睁睁看着柳亦青死去,也不肯出手!”
大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错了我不是不肯出手,而是不能出手如果我能出手,又何必需要你们被长安看见?”
横木听懂了这句话,于是更加愤怒。
隆庆自然也能听懂这句话,说道:“出手……不见得一定要真正出手,您出现在这里,就是出手,不然我们也不会敢向您出手。”
大师兄说道:“就算我不出手,我想你们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隆庆说道:“先前那刻,就算横木被射死,我被大先生杀死,可您还有自信能够继续活下去吗?”
大师兄说道:“世间本没有完全确信的事情。”
隆庆神情沉凝说道:“堂堂书院大先生,换我们两条命,值得吗?”
“你说的不错,先前我踏出那步,便是准备好了离开,而你们留不下我。我所说的不能确信,指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大师兄望向夜色某处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强行留下我。”
夜色里酒香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极为沧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陈了无数年的酒,醇厚至极,又像是放了无数年的酒瓮,满是腐意。
“原来你一直是在等我出手。”
大师兄看着那处说道:“是的,你不出手,书院便永远无法出手。”
一名文士从夜色里走将出来,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似乎苍老至极,又似乎还有无尽寿元,在此人身上形成极怪异的统一。
文士的手里有只酒壶,他是个酒徒。
酒徒走到大师兄身前,静立。
大师兄的棉袄上满是灰尘,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干净无比,酒徒的衣衫上纤尘不染,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尽是尘埃。
从跪倒在桑桑身前那刻开始,酒徒便成为了道门最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横木先前才确信大师兄不敢出手。
大师兄确实没有出手。
准备出手的是小师弟。
今夜,道门准备杀死书院的小师弟,迎来的却是大师兄,无论是谁,他们都很愿意把对方杀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书院也想杀人。
今夜,书院准备杀死酒徒。
酒徒是曾经度过永夜的至强者,是修行史上的传奇,是平衡人间局面的重器,杀死这样一个人物,毫无疑问是场革龘命。
可惜,革龘命未能成功。
酒徒把酒壶递到唇边,鲸吸般痛饮良久,直至小腹微鼓,苍白的脸色渐复,方始感慨说道:“好险,真的好险。”
大师兄感慨说道:“差一点,终究还是差一点。”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十四章照看(上)
观主在长安城里被斩成废人,向昊天投降的酒徒和屠夫,便成为了道门在人间最巅峰的战力,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尤其是解决御风游于人间的酒徒,那么书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灭新教,追杀新教的教徒,逼得剑阁分崩离析,柳亦青不得不单剑入临康,最终成为一个死人。
君陌在极西荒原深处带领数万农奴与佛宗厮杀连年,余帘在东荒消声匿迹,不知在谋划何等大事,书院能够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便只剩下大师兄李慢慢以及宁缺——这里指的是留在长安城里的宁缺。
大师兄想救柳亦青,想救更多的人,若要救人,先要杀人,他能杀人,却不能杀——千里无距的境界,再多道门强者,最终也只能成为木棍下的亡魂——然则他能杀人,酒徒也能杀人,而且同样是无距杀人。
如果书院不想看着唐国的将军、官员甚至是最普通的民众,纷纷死去,那么在当前的局面下,便只能保持沉默,看着道门步步进逼。
书院曾经尝试与酒徒和屠夫进行交流,想要说服对方,只可惜没有成功,交流还将继续,说服也会继续持续,但如果始终不行,书院并不惮于做出别的选择,比如直接把酒徒和屠夫杀死。
只是,要杀死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艰难,当年观主若是不进长安城,书院便伤不到他分毫,酒徒和屠夫也同样如此,到了这种境界的人,近乎半神,对冥冥之中的命运变化自有感应,很难布局杀之。
今夜临康城发生的一切,都与书院无关,这是西陵神殿布的局,书院所做的事情,只是借对方布下的局势,想要获得一些想要的结果,便是所谓借势而行,正因为是借的势,所以被借势的神殿才没有算到,酒徒也没有感应到。
借灭剑阁、杀柳亦青,逼书院出手,西陵神殿诸强者云集临康,酒徒隐于夜色最深处,道门画了一条巨龙,书院却要要抢先点睛。
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点睛的那一点。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松开弓弦,把铁箭重新收回箭匣里。
从今夜开始,酒徒肯定会极为警戒,再难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今夜就是书院最好的机会,结果最终没能杀死或者重伤酒徒,这自然令他生出极大遗憾。
但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平静,没有任何变化,以至于城墙上那几名唐军根本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他先前为何会忽然开弓。
先前他在临康城方向,看到了一抹极炽烈的光明,当然不是真的用肉眼看见,而是借助惊神阵的力量,在识海里感知到了那抹光明——那抹光明圣洁而纯净,既然桑桑已经离开了人间,想必便应该是那名叫做横木立人的道门少年。
宁缺毫不惮于杀死横木,哪怕会让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提前打响,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厌憎那个从未谋面的道门少年,或者是因为修行界里一直传说那个少年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他没有射死横木,是因为隆庆出手,隐去了横木在他感知世界里的位置,当然如果他真的想横木死,先前横木与柳亦青做战的时候,他便可以松开弓弦,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时候酒徒还没有出手,他的第一箭必然要留给最强大的敌人,还因为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柳亦青的辇在北面,正对皇城,拦住了他的箭的去路。
或者是因为柳亦青不想让他把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在横木的身上,或者是因为柳亦青想要与横木公平一战,或者只是因为柳亦青想这样做。
“求仁得仁?不,你是在求死。”
宁缺看着夜色下的南方,嘲讽说道:“你丫一门心思求死,不就是想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书院照看,以为我不明白?”
离开渭城多年,阅尽无数世事,在佛祖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头,按道理来说,他就算容颜没有什么改变,神情总应该稳重些才是,事实却正好相反,他脸上那几粒代表天真的雀斑早就不见了,代表可爱的酒窝也浅到很难看见,多出了些淡淡的伤疤,看上去显得成熟了很多,但对柳亦青的嘲弄和轻蔑,却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轻佻,仿佛回到了渭城里的无忧岁月。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的情绪渐渐变淡,变得有些麻木,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的老人,寻不到太多生趣。
纵使明白又如何?他也只能接着,因为柳亦青已经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已经离开或者将要死去,他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沉默接受。
大师兄离了长安城,去拖住酒徒,把小皇帝留给他照看,二师兄在西荒杀人,把七师姐留给他照看,三师姐去了东荒,把笔墨留给他照看,朝小树去了那座小镇,把朝老太爷和妻子女儿留给他照看,师傅和陛下死了,留下了阵眼杵,把长安城和唐国留给他照看,今夜柳亦青又死了,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他照看。
站在城墙上,他照看整个人间,所以不能离开。
当年和桑桑开始那段旅途之前,他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长安城的囚徒,但二者间有区别,那时候的他只能照看长安城,现在他可以照看整个人间。
责任自然更重。
城墙太高,不可能有树更高,寒秋的城头上没有枯黄的树叶,没有熟透的果子,有巡游的唐军,却没有相伴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宁缺站在城墙畔,看着夜色下的人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如果他知道柳亦青在临康城里曾经自比为孤魂野鬼,大概会生出很多同感。
他照看着人间,而老笔斋和雁鸣湖的宅院,现在是谁在照看着?湖畔的柳树,湖里的莲田,后院的断墙,墙头的野猫,又是谁在照看着?
桑桑走了,谁来照看他呢?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十五章照看(下)
火光在宁缺身后亮起,在他身前的城墙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城墙上搁着张小桌,桌上的炉子里燃着银炭,没有一丝烟生出,铜锅里的汤汁正在沸腾,旁边陈列着些菜蔬肉片,暖意渐渐升腾。一名唐军把调好的蘸料碟摆到碗筷前,望向他问道:“先生,今夜要开酒吗?”
“嗯。”
宁缺这些天一直生活在城墙上,饮食起居皆如此,早已习惯在瑟瑟秋风里吃饭,也唯有火锅与美酒,能让他添些暖意。
极肥美的牛羊肉浸入白稠却不腻的骨汤汁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起来,香气刚要溢出,便被紧接着下锅的青菜叶子压了下去。
宁缺坐到桌旁开始吃饭,没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喧,没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虽美,吃的却很是沉默孤单。
夜宴虽然孤单,但酒是最烈的双蒸,菜是宫里送来的美食,那些令人唾夜横流的香味,随铜锅里蒸腾的热气飘起,掠过城头,被秋夜的寒意所凝,向着城墙之下的人间飘落,经过带着斑驳风雨痕迹与新旧青苔的城墙,过某处鹰巢,惹得窝里的雏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四处寻觅,然后飘落到朱雀大道上,钻进夜街上那些寥寥无几的行人鼻子里。
那年观主入长安,朱雀大道南段在那惨烈的一役里基本上全部毁灭,其后数年不停重修,总算是回复了当年的盛景,但毕竟是新修的建筑,终究少了些岁月才能积累出来的烟火气,显得有些清冷。
晚饭的时辰已过,朱雀大道两旁的诸坊市,此时也很安静,但和正街上的清冷相比,那些宅院并不冷清,到处都能听到棋子落在木盘上的声音、瓷碗摔在灶沿上的声音、妇人打骂孩子的声音,热闹的厉害。
秋夜的长安城,真正热闹的所在自然不是这些民宅,松鹤楼的露台上摆上好几桌圆桌,不知谁家的少爷从帐房里偷偷取了银子,在哪里宴请自己交好的同伴,毕竟是年轻人,未经世事,自然也不怎么懂酒事,不是夫子,没办法喝出酒里掺了多少水,把自己灌的大醉不堪,早忘了明天该如何向家里交待。
红袖招里的热闹与松鹤楼的热闹又不相同,那些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官员和商人们,坐在栏畔的酒桌旁,神态自矜,气氛热烈却没有人闹,曼妙的曲声和旋转的裙摆里,热闹二字只取了前一半。
和民间相比,朝廷的气氛自然要严肃很多,尤其是草甸里那些灯火通明的小楼,看情形大概会一直亮到凌晨,数十名唐军在那些小楼之间快速奔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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