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来看着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实是个被昊天眷顾的少年才对。”
…………融化垮塌之后的雪山,被那股阴寒的力量瞬间再度重塑,画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构造却是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垮塌,内部冰川险洞可谓是千疮百孔,绝大部分孔洞并不能前后贯通,却让雪山变成被白蚁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贵的通天丸被水化开,经由咽喉向下缓慢渗透,还没有来得及抵达宁缺的胃部,便化为淡淡的药力,隐隐若繁星般的神辉,消散在他的腑脏之间。
神辉照耀之下,远处的雪山再也没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静沉默地站在苍穹之下,若圣女一般高洁,像勇士一般坚定,缓慢融化,滋润着脚下的干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那个奇异的空间世界之中,这股气息并不是来自苍穹之上的那轮太阳,而是来自世界的本原。昼夜在交替,涓涓冰溪在缓缓流淌,渐渐的,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成群的黄羊在青草间欢快地跳跃,有田鼠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通天药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体吸收的速度却是极快,当最后一丝药力融进宁缺气海雪山之间时,他便醒了过来,而此时旧书楼外晨光已起。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东窗外投射进来的晨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轻至不可闻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爷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爷,是本天才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陈皮皮靠在他身旁的墙壁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嘟囔道:“都一只脚踩进冥间的家伙,醒过来后也不把感谢的对象弄清楚。”
宁缺疲惫一笑,静静看着他的大圆脸,真没有想到猜测很长时间的留言者陈皮皮,居然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把这伤治好的?”
陈皮皮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以背蹭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扶腰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体,轻蔑一笑,挥手说道:“说过多少遍,我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这小伤若让寻常大夫看着,肯定让你直接躺进棺材,但对本天才来说,也不过就是轻轻挥一挥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来认为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风度气度要求自己,羡慕诸位师兄的风范,最讲究一个风轻云淡。
昨夜他为治好宁缺,送出了一枚世间难觅的珍贵药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强调此事不免显得有些像市恩之举,这严重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所以他并没有解释细节,只是挥了挥衣袖,显得毫不在意。
当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一定能够看到他那张圆脸上的肥肉,正在因为心中的痛惜与后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陈皮皮转过身来时表情已然平静,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看看……你身边这把大黑伞吗?”
宁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这厮说道:“我没力气,你自己拿。”
于是这下轮到陈皮皮怔住了,他蹙着眉尖,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艰难地佝下身体,握住了那把大黑伞的伞柄。
入手处有些微微的冰凉,做伞柄的木头应该是帝国北方某种常见树木磨成的,黑漆漆的伞面上不知涂着什么,显得有些油腻,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陈皮皮看着手中的大黑伞,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略一沉默后,把伞放回宁缺身旁,说道:“昨天夜里我抽空去打听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疲惫问道。
“昨天朱雀醒了。”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
宁缺微微皱眉,想起自己重伤昏迷在长街时的感受,想起数月前和桑桑撑着大黑伞走过朱雀大街时心头无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大街远处的朱雀绘像曾经苏醒,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陈皮皮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微一停顿后继续说道:“昨天长安城里死了个剑师。”
宁缺沉默。
陈皮皮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你身上有很多剑伤,虽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烧合的,并不是旧伤。”
宁缺笑了笑,抬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回家躺着,而是坐着马车来到书院,只能说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剑伤,当时长安府索缉甚紧,你没办法回家,只好来书院暂避,长安府可不会拦截书院的马车,更没胆子来书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剑师死,长街上的朱雀绘像醒,你受了这么多剑伤,身上却没有一滴血,伤口全被无形火焰烧凝,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陈皮皮看着他,皱眉说道:“杀死那名剑师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动无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做到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华。”
宁缺疲惫靠向墙壁,说道:“问题是既然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会把我送给官府,那何必问这些。”
陈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为本天才要向你证明,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
宁缺微笑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西陵并没有你留言里说的那种大家族,影响力遍布俗世,只对书院有所忌惮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么家族继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经选定的继承人,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位师尊是昊天道掌教还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继承人,被书院收留的绝世天才……怎么会这么胖?”
…………
第一百一十六章温暖至滚烫的湿毛巾
听到这段分析,陈皮皮先是一惊,然后勃然而怒,觉得伤自尊了,脸色一沉盯着宁缺,也不承认什么,压低声音冷厉斥道:“休得瞎说什么,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点小聪明拿出来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肃,倒真有几分冷看天下的气势。然而宁缺却是毫无惧意,靠着墙壁,微笑望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吗?”
陈皮皮微微张嘴,想要嚣张回答几句,却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宁缺用有趣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追问道:“总杀过鸡吧?”
陈皮皮低着头把双手背到身后,指尖艰难地轻触而离,紧紧抿唇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左右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就像个受了委屈伤了自尊的死孩子。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他叹息说道:“想来除了在路上无心踩死过几只蚂蚁,你这双白白嫩嫩的手连点血星都没沾过……那就不要学别人用生死这种东西威胁人,没有什么力度反而徒惹发笑,我倒要提醒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可别四处说去。”
听完这番教训,陈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尚是晨时,还可以去书舍听课,但刚刚从死亡的冥间艰难挣扎回来,身体精神异常疲惫虚弱,宁缺自不会去扮演听话的好学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隐约有一段是女教授答应替他请假,所以他决定回临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伞为杖,重伤之后的少年缓慢走出了旧书楼,像个晨练的老人那般微佝着身子,迎着晨光自湿地边缘散步而去,穿过清幽侧巷,走到了书院的正门外。
书院简朴石门外是一大片像毡子般的美丽青色草甸,草甸中间隐着十余条石板砌成的车道,车道边缘和草甸深处没有什么规律植着很多颗花树,时入盛夏,树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叶雏果代替,垂坠欣喜。
草甸青树石径尽头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马儿都疲惫地低下了头。车畔蹲着个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黑黑的小脸蛋因为疲惫和担忧惊惧变得有些微微发白,如同抹了陈锦记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没有等到宁缺杀人归来,又有表情严肃的衙役四处询问,听着长街之上匆匆的羽林军马蹄之声,桑桑便知道出了问题,她强行压抑住尽头的不安,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但当马车回来宁缺却依然没有回来,她终于等不下去了。
询问车夫,确认宁缺晨间坐着马车去了书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两银子,请求车夫把自己载到书院,然后就一直蹲在马车边草甸青树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宁缺有没有受伤,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暗自藏身书院某处养伤,所以她不敢去问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树旁,看着书院的石门被黑夜笼罩,被朝阳唤起,看着里面书舍的灯火点亮又熄灭,听着那些学生们朗声诵书,看着小小旧鞋前的蚂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看着有人走进书院,有人走出书院,但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家伙。
书院学生乘坐马车前来,看到宁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难免好奇,有人曾经上前问过几句,但她却是理都不理,倔犟地闭着小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书院门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辈子那么久,桑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微白的脸蛋渐渐放松渐渐有了血色,闭上眼睛抱拳于胸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后,以手撑膝快速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细细的腿部气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躯一阵摇晃竟是险些跌倒。
宁缺撑着大黑伞,缓慢走到她的身前,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脸,看着小脸上的疲惫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虽说他主仆二人这一世共同经历的生死次数太多,但越过生死之后能见到对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
他极自然地张开双臂,想把桑桑搂进怀中,却忽然发现小侍女现在的个子比在渭城时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经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识里怔了怔,没有继续把她搂进怀里,而是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带着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脸,咯咯一笑。
二人转身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去,极有默契,没有在书院门口多说一句话。
车夫打了一个呵欠,昨夜他在车厢里将就着睡了一夜,身体也已极为疲惫,但拿着十两银子,疲惫不在话下,只见右手轻挥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左手轻提缰绳,马蹄踏地声中,车厢缓缓开始移动。
车厢中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很累,回家再说,刀在下面,呆会儿记得拿走。”
…………马车驶抵临四十七巷,疲惫伤重的宁缺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进大黑伞里再系到背上,然后在车夫的帮助下,像拖装粮麻袋一般把他拖进了老笔斋,塞进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终究还是棉被,宁缺被捂的满脸通红,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确认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余悸终于有了余睱散发开来,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冷。
盯着屋顶那几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最近这些天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桑桑这时候正在向桶里倒滚烫的开水,准备替他擦拭身子,没有想到他醒了过来,闻言一怔,坐到他身边疑惑问道:“怎么还?”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的,但我这条命应该是他救回来的。我对你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将来无论花多大代价去报答他都理所应当。”
然后他看着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脸,笑着提醒道:“但不能拿我们的命去还。”
“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桑桑盯着他依然苍白的脸颊,轻声认真问道。
“那个茶艺师是个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伤,最后只记得昏倒在一条大街上,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宁缺想着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连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时隐隐然模糊的感受,眼眸里泛过一丝迷惘之色,皱着眉头重复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做些吃的,我有些饿了。”他不喜欢这种有变化发生在身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局面,皱眉思索不得其解后,便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说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肠面,更不要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