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陌再次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说道:“有些辛苦,但可行,你呢?”
“我……还不能走。”君陌提着铁剑,看着峰下晦暗阴冷的地底原野,说道:“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大师兄赞道:“师弟大善大勇。”
君陌说道:“但求心安。”
大师兄说道:“唯善能令心安,是为善,能勇而精进向前,是为勇。”
被师兄如此赞美,君陌依然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配得起这二字,说道:“我送师兄一程。”
大师兄说道:“我送师弟一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微微一震,崖坪间那道裂缝骤然变宽。
摩擦之声大作,一块数丈大的崖坪,缓缓离开山体。
那株梨树,便在崖坪上。
泥沙俱下,崖坪之下,隐隐可见梨树的虬然树根。
这座巨峰是佛祖的身体,山崖何其坚固。
君陌的铁剑,竟把山崖切下来了一块。
而现在,大师兄要带着这块崖坪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悬空寺诸僧,震撼无言,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大师兄把木棍插进腰里,抓住君陌的袖管。
然后他们消失不见。
崖坪上也缺了一块。
山崖的缺口处异常光滑。
那株青青的梨树,也不见了。
大师兄和君陌就这样走了,他们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棋盘,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梨树,甚至还带走了佛祖手掌上的一块肉。
首座沉默不语,脸色苍白。
酒徒喝了口酒,感慨说道:“疯子,从老的到小的,都是一群疯子。”
…………大师兄把君陌送回了地底的原野,然后回到了书院。
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后山多了一棵梨树。
梨树下有张棋盘。
很多人围着棋盘在看,废寝忘食,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不想看佛祖,也不看棋盘里的众生,只是在看怎样才能把这张棋盘打开,把小师弟从里面给救出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何时
书院后山尤其是镜湖附近向来四季如春,而且这梨树本就不一般,自然没有萧瑟之感,满树青叶,洒下一片荫凉。
众人坐在荫凉里,对着那张棋盘发了很长时间呆,依然没有看出来,这张棋盘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没有想出打开棋盘的方法。
木柚用绣花针拨了拨鬓间的飞发,有些恼火说道:“还没想到法子?”
四师兄看着棋盘,神情凝重说道:“我想了七十三种方法,但既然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打不开,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说道:“总得试试。”
众人离开梨树,来到溪畔的打水房里,看着四师兄把棋盘搁在炉上,任其被幽蓝的高温火焰不停烧蚀,不由神情微变。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满脸担忧问道:“就算这佛祖棋盘不会被烧烂,但小师弟在里面,会不会被烤熟?”
西门不惑用洞箫指着炉上的棋盘,说道:“烧了半天,黑都没有黑,这棋盘不是烧烤盘,小师弟又不是猪肉。”
四师兄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浑的家伙,待确认棋盘被烧至极高温度后,用铁钳夹起,扔进了打铁房后清冷的溪水里。
只听得嗤嗤声响,溪水里白雾大作,正蹲在水车最上方眺望远方的大白鹅被吓了一跳,挥着翅膀飞到溪畔,对这些人很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热胀冷缩,是对坚硬物体最好的破坏方法,然而令书院诸人失望的是,那张棋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条裂纹都没有产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诸人对这张棋盘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盘扔进云门阵法里,试图让大阵把它撕开,但还是没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锅据说是世间最毒、腐蚀力最强的汤汁,把棋盘扔进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熏得溪里的鱼死了大半,大白鹅愤怒到了悲伤的程度,棋盘依然没有动静;四师兄取出宁缺留在后山的那个小铁罐,试图把棋盘炸开,最终也只炸死了镜湖里一半的游鱼,大白鹅伤心地不想活了,棋盘依然如故。
某天,五师兄宋谦忽然说道:“说起棋盘这种事情…………我总觉得,既然是用来下棋的,那么总得和棋有关。”
他与八师兄乃是当世棋道最强者,如果说起下棋、或者说棋盘,确实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熟悉的人了。
众人眼睛顿时明亮,满怀希冀望向他,木柚问道:“然后?”
宋谦摸了摸头,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众人闻言恼怒,心想既然说不出来道理,为何要忽然开口说话?王持先前正在处理那锅剧毒的药水,没有完全掌握场间的局势,从自己的院子里取了两匣棋子,问道:“那……该把棋下在哪里?”
众人很想把王持教训一顿,但想着现在小师弟在棋盘里,陈皮皮在临康城,十一便是书院最小,忍着没有发作。
四师兄想了想,把他手里的棋匣接过来,然后把匣里的棋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棋盘上,只听得清脆的响声不停响起。
棋盘上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众人围着棋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棋盘和梨树回到书院后山,六师兄便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直到此时,众人的脸上流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开始绝望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大铁锤站了出来,看着众人憨厚说道:“最后还不是得砸?”
他看着众人憨厚说道:“还是让我来砸吧。”
木柚说道:“两位师兄在悬空寺也没有砸开。”
六师兄说道:“我们时间多些,可以一直砸。”
四师兄想了想后叹气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静的书院后山,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嘈闹起来,镜湖畔不停响起沉闷的巨响,六师兄挥动着铁锤,不停砸着棋盘。
他虽然很强壮,这辈子不知道挥了多少记铁锤,但终究有累的时候,当他累时,四师兄和五师兄等人,便会上前替手。
痴于棋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棋盘,痴于沙盘的人也离开了沙盘,痴于阵的人也离开了阵,在佛祖的棋盘旁,变成了勤劳的铁匠。
痴于音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太过瘦弱,尝试了两下,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于是被大家赶到了一旁。看着同门们热火朝天、大干苦干的画面,二人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坐在一旁操琴吹箫,奏个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盘里那个家伙加油打气。
砰砰砰砰,铁锤不停落到棋盘上,后山崖坪的地面震动不安,前些天侥幸活下来的鱼儿惊恐地躲进水草深处,大白鹅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棋盘,心想那头憨货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小白狼在山林深处对着夜空里的明月低啸,想要学会父辈的威风模样,却被山下传来的撞击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唯有老黄牛依然神情宁静,坐在草甸上,不时低头吃两口青草。
无数锤落下,棋盘依然没有平静如常。
木柚的晚饭做的有些迟,做铁匠的师兄弟们早已饥肠漉漉,自然有些不满,有些人开始怀念以前做饭的那个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饭当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从棋盘里揪出来!”
木柚很是愤怒,蹲下看着棋盘,语重心长说道:“小师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记得带着你的媳妇,一起出来。”
……………临康城里某座著名的道观前,陈皮皮正在对着广场上的数千信徒授课,他神情平静,言辞清晰而明确,秋风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飘然欲飞,当年胖胖的少年,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门使者的风范。
叶苏已经离开南晋,由他在陋巷陋室里开创的新教,却没有就此颓败,反而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兴盛起来。
因为陈皮皮在努力地继续他的事业,而且有剑阁的帮助,南晋从官方到民间,没有谁敢阻拦新教的传道,至于那些坚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顽不灵的道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里,变成了大泽里的尸体。
此时讲经授课的盛大场面,便是新教在南晋受欢迎程度的体现,数千信徒里有老有少,有穷苦的民众,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陈皮皮今天讲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讲义,原本深奥难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释定义的教典,在他平缓的声音解析下,变成最简单明了的话语,不失教典本义,却又有了与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阐释。
传道结束,数千信徒对着道观前的陈皮皮虔诚行礼,然后纷纷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们想要展现对昊天、对新教的虔诚,那么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种要求很简单,所以新教的教义推广,真的很轻松,任何宗教信仰最开始传播的时候,似乎都是如此。
陈皮皮在数名剑阁弟子和南晋军队的保护下,离开道观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见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
回到陋巷里的那间陋室,他看着站在窗边的那名瞎剑阁,一面脱道袍,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这么多人跟着,很烦的。”
柳亦青转过身来,阳光从窗外漏入,把他蒙着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说道:“听说自从派出人跟着之后,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还是畏惧。”
陈皮皮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颤抖,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在道观前飘然若仙的感觉?
柳亦青说道:“尊敬,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畏惧……比如对神殿的态度。”
陈皮皮沉默了会儿,把湿毛巾扔到盆里,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殿如果真要杀我,你们也没有办法。”
任何强大的组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内部产生的挑战者,叶苏的新教,毫无疑问便是西陵神殿现在最警惕的对象,南晋承受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要他们把陈皮皮交出来。
柳白身死,剑阁自然与西陵神殿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南晋当然不会交人,问题在于,西陵神殿随时可能派人进入临康城,把陈皮皮杀死——现在的陈皮皮雪山气海被锁死,形同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剑阁方面才会如此紧张,派了这么多人来保护他。
“据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红衣神官进入临康城,已经与皇宫里那位见过面了,我担心南晋皇室的态度会发生变化。”柳亦青说道。
陈皮皮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反正已经杀过一个皇帝,再杀一个又何妨。”
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我不能把南晋人全部都杀光。”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离开。”
柳亦青说道:“我想问的是,书院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的落日,说道:“我想应该快了。”
柳亦青说道:“那么我想,神殿也应该快要动手了。”
陈皮皮说道:“是的,家父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何人
柳亦青问书院何时动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晋便与唐国联为一体,西陵神殿再想动手,便没有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动手的目标,自然是南晋。南晋国势强盛,道门想要战胜唐国,怎么可能放弃此间,更何况南晋本来一直都是神殿的势力范围。
柳亦青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此时唐小棠买菜归来,他不便多言,与二人揖手告别,带着屋外的剑阁弟子离开。
陈皮皮看着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南晋受到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
宁缺和桑桑被佛祖困进了棋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是个秘密,但对于能够与书院保持联系的他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书院最初拟定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道门、尤其是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我自幼修行道法,从无障碍,被观里的人们称赞为道门千年难遇的天才,其后入书院考了个六科甲上,被老师直接召进二层楼,成为书院后山的一分子,糊里糊涂就进了知命境,修行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陈皮皮站在窗前,看着长安城的方向继续说道:“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与师兄争道统,我对修行其实很不用心,对力量这种事情更是不感兴趣,然而现在,我变成了废人,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拥有以前那样、甚至是更强的力量,我却忽然开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帮书院做些事情,所以才会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太担心。”
“没有办法不担心。”
陈皮皮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君陌和叶苏,现在都在做着最艰难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焦虑不安。
唐小棠说道:“四师叔来信,说书院里正在想办法开棋盘,但一直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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