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条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们便行走在这条洞里,光线昏暗,却能看清楚水里的每处细节。
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洒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如画,河水从他们的头顶漫过,里面的沙粒流转如画,一切都像是画。
大黑马发出惊叹的嘶鸣,宁缺睁着眼睛,看着美丽如画的河中景,哪里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静如常。
…………继续向南,人烟渐盛,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
小镇正是集市日,嘈杂热闹非常,沿街摆着各式小摊,有卖鞋垫的,有卖竹篓的,有卖鸡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卖吃食的。
宁缺看着这些画面,渐从沿途所见奇景的震撼里平静下来,牵着疆绳,带着桑桑随意行走,这里便是他的主场。
街角有个摊子,一个系着白头巾的黝黑汉子,坐在一个铁皮打制的炉子旁,用脚踩着某处,锅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着。
桑桑微微低头,依然背着双手,神情平静,像极了在古董市场上挑货物的老人家,又像极了在粮库里检查存粮的老大人。
闻着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丝隐约难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锅里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汉子用脚踩着,锅里那事物便会不停地转,为什么转到最后,便能抽出一丝丝云絮般的事物,看着很好看。
汉子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却也并不在怎么在意,不多时便裹好一团蓬松的云团,递给锅边兴高采烈的一个孩子。
“棉花糖,小时候我带你买过。”宁缺说道。
桑桑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显得格外专注,不多时,锅里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汉子用木棍插好,递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犹豫。
宁缺从怀里取出两个铜板,递给那汉子,接过棉花糖,塞进她的手里。
那汉子接过铜板一看,发现竟然是唐币,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要知道在大河国境内,唐币要比官方货币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举着棉花糖,并没有吃,她向宁缺解释道:“我见过棉花糖,只是忘记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宁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
桑桑又说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还买下做什么?”
宁缺说道:“买下来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棉花糖,说道:“我确实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个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这画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尤其是她低头去咬,唇角却沾了几缕糖丝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如果还记不住,我们可以多吃几次。”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长辈看着小孩子的慈爱怜惜,又有些得逞后的得意,总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恶。
桑桑微微蹙眉,神辉微溢,唇角的糖丝瞬间被净化。
她看了看手里的棉花糖,犹豫了会儿,递到大黑马身前。
大黑马有些吃惊,然后迅速兴奋起来。
能够吃到昊天亲自赏赐的食物,更准确地说,能够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宁缺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谁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荣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进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进了肚子,竟发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看见桑桑没有把棉花糖吃完,宁缺不免有些失望,看着大黑马意犹未尽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骂道:“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就馋成这样?我难道苛扣过你的伙食?这棉花糖是给你买的吗?你也好意思张嘴!”
大黑马心想这是她给我吃的,只要她乐意,你管得着吗?它转头正准备向桑桑邀功,不料却发现桑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它痛苦万分想道,既然您爱吃干嘛给我?你们两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让我躺枪?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两个孩子手里拿着棉花糖,不时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显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时,都应该还有剩的。
桑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棉花糖,情绪有些黯然。
宁缺冷笑说道:“继续装啊,别后悔啊。”
桑桑背着双手向镇外走去,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虽然现在是深冬,地处南方的大河国却依然温暖,天空里那轮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些热。
走到小镇南方的山后,宁缺依然在说着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间停下脚步,从山道旁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
宁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好奇。
桑桑举起树枝,伸向天空。
晴空万里无云。
遥远的宋国风暴海上,骤然阴云密布,其中一朵,随风登陆,飘摇万里,来到了南方的大河国某座小山里。
那朵云落在了她手中的树枝上。
阳光被云朵挡住,山道顿时变得清幽起来。
桑桑神情平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树枝,继续向南。
树枝上的那朵云,比山还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着这幕极其震撼的画面,宁缺完全无语。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赌气,她便从天边摘一朵云来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拥有人类情绪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着树枝上的那朵云,他便觉得好生骄傲,又好生自卑。
而当他走进大河国都城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愤怒。
因为大河国在办喜事。
第八十三章那些谁都不明白的事
大河国与唐国相距遥远,却世代交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唐国文化极为仰慕,无数年来,不知派遣了多少使节学生进入长安,无论是朝廷官制,还是建筑、人文甚至是生活细节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影子。
京都是大河国的都城,城外有雪山,城内屋宅多为黑檐,河畔园角种着无数花树,掩映之中能够看到皇城,风景非常美丽。
生活在这的人们也生的极美,眉眼平静柔顺,目光专注坚毅,身着浅色长裙,腰间系着华丽的布带,很多人的腰畔都佩着长长的乌鞘木剑。
走进京都,宁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致人物,自然生出亲近的感觉,待他发现崇文门旁竟然开着一家陈锦记分号,更是喜悦。
“要不要去看看。”他转身望着桑桑问道。
桑桑看了眼陈锦记的牌匾,说道:“我现在生的这般白,难道还要用脂粉?”
宁缺说道:“看看无所谓,再说你可以买些胭脂。”
桑桑想了想,走进了陈锦记。
宁缺和大黑马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的喜悦。
大河京都的陈锦记分号,是长安陈锦记在世间最大的一家,由此可以想见大河国少女们对唐货的追捧,平日里的陈锦记必然极为热闹,货架上摆着的脂粉妆匣也是琳琅满目,但今天的陈锦记却有些冷清。
宁缺和桑桑走进门里,看着栏上空空荡荡的货架,不由很是意外,桑桑的柳叶眼微微眯起,更是出现了动怒的前兆。
让昊天动怒,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洪水直接把京都的花树全部淹没?宁缺赶紧劝慰了几句,通过询问面色惭愧的老板,才知道,原来陈锦记今秋的新款货品,竟在前些天全部被皇宫征订,要等长安城重新送货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皇宫要这么多脂粉做什么?有这么多宫女?”宁缺想起一篇文章里的某句话,摇头感慨说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桑桑忽然说道:“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句诗她自然也是小时候从宁缺处听来的。
宁缺很是不安,心想你若真的不高兴闯进皇宫,自然无人敢有颜色,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都不是一人写的。”
像桑桑这样不满的姑娘还有很多,两名大河国少女看着空空荡荡的货架,想着春日祭上的妆容,忍不住抱怨起来:“也不知道国君在想些什么,为了大婚的庆典,弄得脂粉都没处买去。”
她的同伴说道:“国君真敢娶吗?”
那名少女说道:“除了国君,还有谁有资格娶她?”
同伴担心说道:“世间都知道她喜欢书院的十三先生,就算她敢嫁,难道国君真的敢娶,就不怕唐人不高兴?”
宁缺和桑桑准备出门,听着这番议论,自然停下脚步。
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转身询问,只是静静站在槛内听着,知道最近京都便要迎来一场大喜事——莫山山即将入宫为后。
宁缺望着店铺对面的那些美丽的花树,沉默片刻后,迈过那道门槛,牵起大黑马颈间的缰绳,向京都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依然花树处处,树间隐着小溪,溪对面是挺拔的青色杨树,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奔跑散心,然后在背靠着杨树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静。桑桑很清楚他骨子里非常冷漠,但依然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将要成亲的女子对他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走到树前的溪畔,负着双手看溪水里的流云,说道:“你为何不动怒?”
先前在陈锦记里,那两名大河国少女提起国君迎娶莫山山一事,都还在担心唐人会不会因此动怒,更何况是当事人的宁缺。
宁缺说道:“刚听到的时候确实有些愤怒,但走在花树间,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没有愤怒的资格,那花树本就生在那里,并不是我的。”
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人类果然很擅长虚伪。”
宁缺看着她寻常普通的容颜,不知为何觉得情绪有些烦躁,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让我来这里?”
她是昊天,自然无所不知,除了没有想到陈锦记的脂粉都卖光了。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件事情是你做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觉得我会理会这种小事?”
宁缺承认她说的是对的,说道:“抱歉,我不该恶意揣测你。”
桑桑说道:“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宁缺从树下站起身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知道这件事情,你要我来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无数轮回以来,我在神国俯瞰人间,看你们悲欢离合,看你们勾心斗角,却始终有些事情没有看明白。”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比如你们很珍视、但有时候却弃若敝履的情感。”
桑桑负着双手,目光穿越山林花树溪流城墙,落在京都城内的男男女女身上,淡然说道:“你说你爱我,那么爱是什么呢?”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
桑桑说道:“但应该能看到,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看什么?”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看什么是爱。”
宁缺说道:“这和京都里的喜事有关系吗?”
桑桑说道:“当然有,因为我想看看你爱不爱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这有意义吗?”
桑桑说道:“人类典籍上记载的爱情,都是那样的愚痴而执着,拒绝旁人的介入,那么你既然爱我,又怎么能爱她?”
宁缺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桑桑在深渊的雾里开始产生好奇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很想知道那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答案。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着京都城里在花树下携手同游的男男女女,神情认真问道:“爱,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对此,宁缺只能沉默。
桑桑继续问道:“爱情怎么衡量程度?你爱我,或者爱她,你或者更爱我,既然文字都无法形容,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怎么会有更爱?”
宁缺除了沉默,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因为她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非常不平静,甚至愤怒,所以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莫山山嫁给那个男人,但在我看来,这和我理解的爱情并不像是一回事,因为你不准备娶她。既然你不准备娶她,为什么不让她嫁给别人?为什么她嫁给别人会让你这样的失望,让你产生破坏的冲动?”
桑桑有些不解说道:“在我的理解里,这是是雄性生物对雌性生物的占有欲,这是对自己血脉繁衍的强大本能渴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人类所说的爱情和性交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没有表现出吃醋的情绪,真的很像书院前院那些苦心求学的学生,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宁缺被她的平静弄的有些不安,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没有爱情,那么你爱我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平静说道,话其实没有说完:或者,我爱你也是假的。
宁缺说道:“这种无趣的推论有意义吗?”
先前他便感叹过,这件事情究竟有意义吗?桑桑笑了起来。自离开桃山之后,她脸上出现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
“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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