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开审吧。”
沉默的礼部尚书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黯然,说道:“至少我不能眼看着殿下像华将军一样悄悄地死去。”
宁缺看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便见吧。”
随着这句话,他身后的珠帘轻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穿着宫裙的李渔,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缓步走进厅中。
楼内顿时响起一阵碗碟撞击之声,十余名大臣纷纷站起,看着李渔面露震惊激动之色,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纷纷行礼相见。
这是事变以来,李渔第一次离开公主府,也是朝中这些人第一次看到她,此时看着殿下虽然有些清减,但精神不错,诸大臣的心情终于安定了些。
李渔看着这些大臣,想着已经到了如今境况,这些人依然对自已不离不弃,心中难免感动,拜谢道:“多谢诸君。”
大臣们齐声道:“不敢。”
宁缺端着酒杯,看着酒杯,仿佛事外之人。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大臣们,说道:“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冷静下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公主殿下绝对不会像华山岳那样悄悄死去,我会让她死在你们面前,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她死亡时的画面。”
大臣们还沉浸在得见殿下的兴奋中,忽然听着宁缺说的这段话,顿时觉得仿佛被冰刀刺了个对穿,寒意直透内腑。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青年将领大怒喝道:“谁敢动殿下!”
宁缺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离开大厅,向楼上走去。
他没有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厅内诸大臣也没有谁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楼内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人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愤怒,也是因为紧张,还有恐惧。
他们此时终于想起来,宁缺连皇帝都敢杀。
…………红袖招顶楼房间里,桌上铺着百花绣布,一只青瓷碗里盛着银耳羹,瓷碗的碗底正压在那朵艳丽的牡丹花上。
宁缺把银耳羹喝完,擦了擦嘴说道:“就喝了一杯酒,不需要醒。”
简大家说道:“问题是案上那些点心你也没怎么吃。”
宁缺这才知道先前楼下的动静,一直被她看在眼里,说道:“最近这些天,实在是没有心情吃东西。”
简大家说道:“我让水珠儿去煮汤圆了,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简姨。”
宁缺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今夜这件事情,书院是给简姨面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与春雨一道来临的女子
简大家说道:“这是给娘娘的面子。”
宁缺说道:“事涉书院,皇后也要喊我一声小师叔,我不用给她面子。”
简大家静静看着他,问道:“你真想杀了李渔?”
宁缺想都没想,说道:“让她死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简大家问道。
宁缺解释道:“杀了李珲圆,再把李渔杀死,朝中的大臣们就算还有二心,他们能向谁效忠?他们就算再痛苦不甘,也必须服从娘娘的意思。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让朝廷和书院不方便对这些人下狠手,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杀死李渔后,战争的压力和大义的名份,便会成为这些大臣们的压力。”
听完他的这番话,简大家叹息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和你小师叔很像,后来你学了他的浩然气,便以为你们俩更像,现在才想明白你们终究是两个人。”
宁缺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赶上小师叔,但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自已能比他做的更好,比如现在大唐面临的这些情况。”
简大家微涩一笑,说道:“所以他死了。”
宁缺平静说道:“我不怕死,但我要大唐和书院活下去。”
简大家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情绪,手抚胸口平静阵后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亲王虽然与夏天关系不错,但她也姓李?”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将军府里化不开的稠血,说道:“在我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只是需要一个正确的时间。”
简大家说道:“你的冷静会让人们觉得恐惧。”
宁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问道:“我还是很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反对我杀死李渔,她不应该是那种能被小情小意影响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
简大家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悬在城墙之上,她的脸上露出迷惘和的神情,问道:“夫子真的走了?”
宁缺站起身来,走到窗畔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谁知道呢?”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除了他和昊天,还能有谁知道呢?”
……
……
过年之后,宁缺便一直留在长安城里,不是因为来回书院不便,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一些原因,以及准备等待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
时渐入春,神殿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在唐人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使团的车队驶过朱雀大街,进入礼宾馆。
前来谈判的使团人员构成有些复杂,主使是西陵神殿天谕院院长,两名副手分别是南晋的一位王爷还有燕国的丞相,说起来有些好笑但真的不好笑的是,南晋和燕国的皇位现在都还是空着的。
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两路大军依然在唐国南北,局势紧张难褪,所以双方的谈判随着使团的到来迅速开始,大唐朝廷里的博学之士和西陵神殿使团的成员,坐在长桌两侧,开始像意料中的那样挥舞唇枪与舌剑。
谈判自然需要谈,据理力争却往往看的不是谁更占着道理,而是看谁更有力气,皇宫侧殿里双方的谈判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或者说最关键的谈判场所在长安城内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
和观主一战前,宁缺执刀行走于街巷中,斩掉桑桑留下的痕迹,雁鸣湖的宅院也自然不能避开,好在破坏并不是太严重,没有用多长时间便修好了,新年后的这段日子,他便一直住在这里。
雁鸣湖上的厚雪早就已经融化,冰层变成极薄的镜面,然后纷纷碎裂,被风吹至湖岸堆成雪酥卷,露出了清澈的湖水。
宁缺站在湖畔,伸手把尚未抽出青芽的寒柳枝拨开,看着水中那些隐约可见的细青茎,自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和桑桑划着船儿在湖上种荷花的画面。
湖上阴云渐至,没有春雷炸响,悄无声息间便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这是长安城今年落的第一场春雨,自然带了些料峭寒意。
宁缺走回宅院,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便在此时听到了叩门声。
他走到院门前,听着那边响起的叩门声,沉默片刻,把门打开。
雨水不停地落着,把他的衣裳全部打湿,也打湿了门外那个女子。
宁缺看着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她没有穿青色的道衣,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黑色的发丝没有像那年一样因为湿漉而显得狼狈,因为她戴着华贵的神冕。
但她还是那样的美丽。
宁缺的眼神很平静,看到她身后的那两个人,也依然平静剑阁柳亦青,还有现在是南晋礼部官员的谢承运。
柳亦青和谢承运对他行礼,也很平静。
柳亦青的眼睛是宁缺砍瞎的,谢承运和他相识于书院之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在此时已经没有必要还记得。
院门缓缓关闭,把随行的那些人都关在了门外。
叶红鱼随宁缺走进宅院。
……
……
宁缺和叶红鱼坐在梅园的雨廊下,看着自天落下的春雨发呆,南边的院墙那头,隐隐传来雨水落入雁鸣湖里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住在这里的那些日子,确实算是平静。”
叶红鱼伸手去接廊沿落下的雨水,说道:“只是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宁缺看着雨水在她白玉般的掌心里溅开,说道:“当了裁决大神官后,你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叶红鱼收回手,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挑衅本座?”
“本座你个头。”宁缺把毛巾递过去,说道:“在我面前还是说人话的好。”
他和叶红鱼在荒原上相识,至今已经有很长时间,曾经相杀,不曾相爱,曾经同居,从未同心,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将来的某一日,他们会要杀死对方,并且他们已经做过多次尝试。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相处时,反而显得特别平静,仿佛有清风缭绕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宁缺问道:“观主和掌教都还活着,你说的话能算话?”
叶红鱼说道:“既然我来长安城,说的话自然能算数,问题是书院向来不干朝政,你对长安城里的人有多大影响力?”
宁缺说道:“魔宗宗主牌就在我身上,你知道皇后的身世,所以不用怀疑。”
叶红鱼说道:“唐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那个魔宗妖女也不可能把朝野里反对的意见全部压下来,那么这份协议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首先我不认为我们会在这份协议上吃太多亏,其次至于协议的效力和执行力,这是书院需要考虑的事情,不需要神殿关心。”
叶红鱼说道:“如果没有效力,谈判就没有意义。”
宁缺说道:“谈判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乏味无趣,你如今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满身陈腐气息,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宁缺神情不变,平静说道:“昊天道门统驭世界,号称强者无数,最终却要你这样一个女子来长安城冒险,难道不更可笑?”
叶红鱼说道:“长安城对我来说何险之有?”
宁缺说道:“我现在随时可以杀死你。”
叶红鱼说道:“在沼泽里,如果不是那群野马,你已经被我杀死了。”
宁缺说道:“这里不是荒原里的烂泥场,这里是长安城。”
叶红鱼眼眸微冷,说道:“如何?”
宁缺平静说道:“我身在长安便无敌,即便是观主也要被我一刀斩飞,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机会胜过我。”
叶红鱼说道:“但不要忘记,终究没有人能够胜过昊天。”
宁缺很想说自已在极北寒域热海边的雪屋里把昊天欺负的很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这是他和桑桑夫妻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与天斗,其乐无穷。”
他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忽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红鱼说道:“如果夫子他老人家真的能够胜过昊天,他就不会变成那轮明月,而是会变成新的昊天。”
宁缺说道:“这种推测看似正确,其实完全错误,因为你们不明白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没有兴趣变成一片天穹,盖在我们每个人的头地,他更愿意化身清光洒向人间,感受此间的悲欢离合。”
春雨中的这场谈话不是试探,是确定谈判的基调,不是猜测对方的底线,而是要知道对方最终想要什么,看雨水最终向何处流去。
既然春雨有的落进雁鸣湖,有的渗进梅丛下的土壤,看来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汇集到一处,那么便需要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就在这时,宁缺举起双手,伸到她的鬓畔,似要抚她的脸颊。
叶红鱼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宁缺问道:“现在不觉得重了?”
叶红鱼说道:“自然还是重,只不过没有人帮着拿。”
宁缺把神冕从她的头上取下,说道:“赶紧再找个人吧。”
叶红鱼微湿的黑发散在神袍之上,更显美丽。
她看着宁缺说道:“到哪里找像你这么无耻的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谈判可以不是战斗
谈判就是一场战斗,先提出条件便等于先出招。
宁缺和叶红鱼很擅长战斗,他们清楚,先提出条件的人必然会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认为应该由自已先提出条件。
“这里是长安城,是我的主场。”宁缺说道。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现在你们唐国的局势危险,金帐王庭的骑兵和我神殿联军,都还在你们的国土之上。”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关键之所以在,观主废了,掌教也废了,你哥听说也废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叶红鱼说道:“书院情况应该更糟糕,二先生断了执剑的右臂,听说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坐在轮椅里,至于你其余那些同门,我在青峡前看着他们受的伤,我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忘了我。”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问题在于,你不能离开长安,在这里你或者无敌于世间,但离开长安城,道门有很多人可以杀死你。”
是的,新年之后宁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通过阵眼杵借用惊神阵的力量。离开长安的他,虽然也是知命境的强者,但却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影响整个人间的程度。
叶红鱼继续说道:“道门千万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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