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师兄的指挥下,六师兄在方圆十余丈的地面内,插了十几根金属杆,每根金属杆的底部,都系着根红线。
这些红线在地面随意搁着,中间打了很多结,又被系到每一个人的脚踝上,剩下两个线头。一头在七师姐的绣花针上。另个头系在二师兄的腰间。
箭雨将至,六师兄抬头望天,常年被炉火薰的有些发黑的脸上神情不变,因为挥动铁锤而格外粗壮的右手向前一抖,只见一卷物事从他手中翻开,如波浪般从东荡到西,瞬间在那十几根金属杆上铺开。
那卷物事看色泽感觉应该是金属,却非常薄,而且很韧,竟可以像棉被一样被卷起,金属片边缘下方的机簧与金属杆自动搭连,然后扣死。
喀喀脆响起,一片金属布篷出现在青峡外,十余丈方圆,把除了二师兄之外的所有书院弟子的身体都掩了进去,洒下一片青幽。
便在这时,漫天箭雨也到了。
迸迸迸迸迸,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在书院弟子们的头顶响起,就像百余名最优秀的鼓手、最放肆地敲击着紧绷的鼓面。
没有一根羽箭能够射穿金属篷。
哪怕那片金属看着是那样的薄,那样的软,就像是纸。
北宫未央在调琴,西门不惑在贴膜,王持在煎药,四师兄在设计新东西,六师兄点燃火炉,任箭落如雨,安静如常。
他们仿佛还是在书院后山,无心听檐雨,专心做着自已的事。
只有七师姐微微蹙眉,看着绣布一言不发。
因为红线的线头在她的绣针上。
金属篷的表面,也覆着一层极薄但却极凝缩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好的防御盔甲,把落下的所有羽箭都弹开。
这是一个阵。
金属杆与众人脚踝上系着的红线渐渐飘起,然后变得稍紧了些。
…………箭雨磅礴,书院弟子安坐其间。
二师兄站在雨中,如沉默的高山。
看着这幕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不知多少人生出绝望的情绪。
但也有不少人早就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如果书院没有应对箭雨和重骑兵的办法,那他们凭什么面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
就在无数人的注意力被箭雨吸引的时候,有六名衣着简朴的剑客,离开了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向着青峡处走去。
走在最中间的那名剑客,被人牵着才能行走,却不是不良于行,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根布条,应该是不良于视。
箭雨之后,这六名剑客越过骑兵阵营,走到青峡前不远处,缓缓停下脚步,其中那位盲剑客,被同伴指明方向,对着二师兄揖手一礼。
二师兄掀起面甲,露出神情漠然的面容,看着那名盲剑客说道:“你的双眼是我书院所毁,放你回剑阁是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用谢我。”
那名盲剑客,正是当初宁缺后崖破关后一刀砍瞎双眼的南晋剑阁高手柳亦青,也正是剑圣柳白的弟弟,这位曾经骄傲自负的剑道高手,被送回剑阁以后,思及书院侧门的惨败,整个人的气质心性竟有了极大的提升,非但没有就此终止修行,反而在去年春天的时候,成功地晋入了知命境!
柳亦青不能视物,听声音确定二师兄的方位,平静说道:“亦青谢二先生不是因为旧事,而是谢二先生给我们师兄弟六人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这句话说的很诚恳,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修行者操控飞剑的能力与范围,与自身的修行境界成正比,这六名剑阁二代弟子的实力虽然强大,但哪里能与二师兄相提并论。
先前他们向青峡处走去之时,二师兄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把他们斩于铁剑之下,而他们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我只是很好奇,柳白先生为什么会让你们出战。”
二师兄望向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缓声说道。
柳亦青说道:“春时院长他老人家借我剑阁之剑,家兄深感荣幸,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自此之后,那柄人间之剑便再无人可用。苦思之后,令我等六人练了一个剑阵,以追忆前贤,此番想请二先生品鉴一番。”
听得竟是这个缘故,二师兄的眼睛微微一亮,说道:“可。”
柳亦青说道:“多谢。”
言罢,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
剑阁弟子,禀承柳白的大河剑道,最讲究的便是身前一尺之地,所以与世间任何剑术宗派都不同,不以飞剑闻名,而是执剑前行。
过往年间,君陌最为欣赏柳白的,便是他执剑而行的剑道妙义,此时看见这些剑阁弟子抽剑出鞘,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后,并未执剑前行。
他们手捏剑诀,清啸声中,六柄寒剑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空气里,幻化出无数道残影,瞬间凝成一道剑,疾刺而出!
春天时,夫子伸手向南方,隔着万里之遥,借了剑阁古潭里的那把剑,斩了昊天神国的神将,割了黄金巨龙的龙首。
那次之后,那柄剑便不再是普通的剑,而是真正的人间之剑。
即便是柳白也无法再用那把剑。
柳白苦思无数日夜,最终确认,既无夫子,那便再不可能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施出人间之剑,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召集了六名最优秀的剑阁弟子,修行了一个剑阵。
集数人之力,施一剑。
柳白很清楚,哪怕集剑阁所有弟子之力,也不可能施出夫子的那一剑。
但他要的不多,只要能有那一剑的皮毛之形、纤毫剑意,便足矣。
千分之一的人间之剑,便足以横扫人间。
这便是此时青峡外的这一剑。
看着破空而来的那一剑,二师兄赞道:“好剑。”
他把手中的铁剑,插到身前的原野中。
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他竟似乎不准备出剑。
他要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筑篱打铁
一只手伸向空中。
那只手很稳,拇指有力,四指修长,适合握剑。
但此时这只手什么都没有握,只是遥遥指向破空而至的那柄大剑。
数缕极淡的气息,从指间释出。
那柄大剑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上下左右不停地摆荡,幅度越来越大,如同被绳索缚住的人,在不停地挣扎。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柄大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
那柄大剑则变得越来越不平静,原野间观战的人们,甚至隐隐从那把剑剑身的摆荡挣扎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大剑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剑体渐渐出现裂痕,然后重新裂开!
只听得嗤嗤数声,数道剑影在数十丈高的空中显露出身影,然后化作数道剑虹,依循着极圆融的轨迹,先后飞向二师兄的身体。
剑速虽快,剑锋虽厉,却全无杀意。
一道飞剑飞至二师兄身前时,忽然减速,最终悬停在他的身前,剑身微微颤抖,就像是很听话的乖孩子,做错事后等着被惩罚的模样。
二师兄伸手握住剑柄,把这道飞剑摘了下来,把它插进身前的土地。
摘这个字非常准确,因为他不是在夺,也不是在抢,更不是偷,他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握,便把那道飞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普通,很自然,就像是在树梢枝头摘下一颗果子。
第二道飞剑这时候到了。
二师兄伸手把它也摘了下来,插进身前的土地。
第三道飞剑。
第四道。
第五道。
…………二师兄站在青峡外。
他身旁的原野间,插着一柄阔大的铁剑。
在铁剑的旁边,插着五把剑。
看着就像是剑做成的篱笆。
那五把剑曾经是一柄大剑,来自南晋剑阁,由剑圣柳白打造而成,学的是夫子的风采,效的是前贤气度,威力自然不凡。
但遇到二师兄后,这柄大剑只能重新裂开,然后乖巧老实地被摘下。
然后做成了一堵篱笆。
…………那几名剑阁弟子,看着远处青峡处的画面,极度震惊以至于有些惘然无措,稍后他们才发现本命剑脱离了控制,识海重创,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亦是一片死寂。
尤其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人物,脸色更是难看,只有他们才知道,二师兄摘剑为篱这看似轻描淡写的简单手段,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柄剑阁的大剑被强行重新分开,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后面,二师兄取了那五柄剑的画面。
修行讲究的是操控,修行者对本命物的操控,始于天赋本心,而且每个修行者在他的修行生涯里,都会用最多的时间与精力来强化自已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所以这种操控,是修行世界里最坚固的一种关系。
就算是境界层次相差有若天壤之别,高阶的修行者,也很难断绝低阶修行者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即便某些真正强大的大修行者,能够用强力的手段做到这一点,但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本命物变为己有。
二师兄先前伸手相召,大剑分裂,五道飞剑奉命而去,臣服而落,明显不是被他击毁,而是被他收服……他是怎么做到的?
神辇里,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美丽的脸颊上出现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眸深处的星辉愈发明亮,显得又兴奋又警惕。
“世上居然有人能看穿天地元气流转最细微的变化!原来在我和宁缺之前,这个世上早有已经有了天赋战心的人物!”
面对南晋剑阁强大的一剑,二师兄没有选择出剑。
他选择出手。
他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就足够了。
然而,青峡处的战斗,并没有就此结束。
南晋剑阁那柄大剑是六剑合一。
此时有五柄剑插在二师兄身前的土地里,还有一柄剑不见踪影。
柳亦青盘膝坐在原野间,一声清啸。
血水渗出蒙着他眼睛的白布,念力疾出。
一道极缥渺的剑影,出现在青天之上,然后瞬间消失无踪,下一刻出现时,已经穿过了二师兄的位置,来到了青峡前的金属篷前!
剑阁方面,根本没有奢望,靠这一柄大剑,便能击败二师兄。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便是要用这柄剑隐藏最后的那道剑影。
柳亦青双眼被宁缺砍瞎之后,剑心反而变得极为纯凝沉稳,不能视物让他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变得极为敏锐,如今他的剑诡异如魅。
那道诡魅的剑影,刺的是北宫未央!
先前神殿骑兵的冲锋,已经证明,弹琴者北宫未央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人物,柳亦青的目标一直是他以及他膝上的那张琴!
感知到成功就在眼前,本命剑仿佛已经将要触到那些紧绷的琴弦,柳亦青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啸声愈锐。
他的眼睛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所伤,但他并不恨书院,因为那是公平较量,他只是很想战胜书院,哪怕只有一次,不管是什么人。
下一刻,柳亦青啸声骤止。
他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因为他感觉到,自已的本命剑触到了很多弦般的丝。
但那不是琴弦。
因为那些丝线的数量太多。
多的就像是一张网。
一张等着自已投去的罗网。
…………北宫未央的精神一直在琴弦之上。他没有理会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因为二师兄始终像座青山般站在那处,那么他认为自已肯定是安全的。
所以当柳亦青诡魅难言的剑影,自青天陡然而逝,闪现于金属蓬内,出现在他身前,眼看着便要刺进自已胸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正如天谕大神官所说,他和西门不惑以音律修道,就算修到知命境,依然不会打架,所以面对这道飞剑,他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北宫未央在这一刻以为自已真的要死了。
下一刻他想起来,身边还有很多人,于是他知道自已应该死不了。
他确实没有死。
七师姐木柚手腕微提,指间拈着的绣花针,在绣布上穿过。
绣花针上的红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系着所有人的脚踝与那些金属杆,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看着乱七八糟的红线,也动了起来。
红线一动,篷内便有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那柄诡魅的剑影,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作投入蛛网的昆虫,又像是陷入泥沼的野兽,再如何挣扎,也无法前进一寸。
远处盘膝坐在田野间的柳亦青,因为本命剑相联的关系,比谁都清楚自已此时所面临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试图把本命剑召回。
诡魅的剑影,因为陡然静止,终于显现出了本体,那是一道很黯淡细秀的飞剑,便准备悄然无声退走。
四师兄正低头在沙盘上画着些什么。
感觉到那柄飞剑意图离开,他抬起头来,手指一弹,一张微黄的符纸翩然飞起,落在剑身上一翻,便裹了起来。
柳亦青的诡剑锋利无比,此时在他的念力操控下强行后退,只听得嗤的一声,微黄符纸上出现一道裂口,符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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