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大师却无法放心,不敢再由着陛下的性子,让他站在城楼上观战,强行搀扶着他,走进厚石砌成的城楼里。
岩石砌成的城楼最深处的房间里,皇后娘娘正抱着年幼的皇子,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唇角还残留着血渍。
年幼的皇子哭喊着对皇帝说道:“父皇,你快看看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看着皇帝温婉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已没事。
皇帝走到她身前,毫不犹豫摘下左手腕上的念珠,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黄杨大师看着这幕画面,在心底叹息一声。
…………极西荒原深处。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避进那些大大小小的黄色寺庙里,云雾缭绕,把整座山峰裹住,只能隐隐听到经声,却看不到具体的画面。
只有巨峰最高处的一小片峰顶,在云雾之上,地表之上,可以看到极远处的画面,看以看到东方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悬空寺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观东方,双眼早已经被光明照的干涸一片,找不到任何水气湿润,但却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东方光明渐盛,黑夜被照的相形失色,纵未消失,却已经被完全掩住,首座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只是疲惫而凝重。
…………昊天降下黄金巨龙现世,光明普照人间。
除了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抬头望天。
光明并不仅仅是温暖,更代表着威严,需要的不是亲近,而是敬畏,所以光明允许人类知道自已的存在,却不允许人类看到自已的存在。
荒原上神辇里,叶红鱼曾经尝试望向天上的黄金巨龙,瞬间流泪刺痛,眼眸底部的神之星辉尽散,她只好再次面无表情低头。
不能抬头望天,不代表不能知道天空上这场神战。
无数座城市,无数乡镇,无数山河,无数村庄,无数人跪倒在光明之下,看着地面上的投影,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光明黑暗战争的走势。
无数昊天的信徒汇集到最近的道观里,不停地颂经祈祷,替荒原上的联军祝福,向昊天展现自已的虔诚,大喜大悲,如痴如狂。
随着光明逐渐压倒黑暗,人们幸福的哭声直冲天穹,不知有多少人兴奋地昏厥,甚至就这样不再醒来,回归了昊天的神辉国度之中。
在西陵的深山中,有处极简朴的道观,这座道观大概是最少昊天信徒知道的道观,但却是昊天道门最重要的道观。
在这座道观后方,有一座覆着青藤的红土山,山间有无数幽深的洞穴,在这些洞穴里居住着很多实力恐怖的道门强者。
那些强大的气息,从青山里渗透出来,注视着天穹里的变化,享受着黄金巨龙洒下的光明,渐渐蠢蠢欲动,偶尔能听到低沉快意的笑声。
…………龙息是龙的呼吸,呼之后便是吸。
高空里那颗巨大的黄金龙首张开了嘴,龙身忽然粗了一分,荒原地面上,忽然刮起了巨风,呼啸着盘旋着,席卷起那些洒落的黄金沙粒离开地面。
远远望过去,天地之间仿佛生出了一道旋风,细的一端在黄金龙头处,粗的一端则是在地面,不停扫荡,所过之处,飞砂走石。
随着那些黄金沙粒离地而去,荒原地面上荒人战士尸体里的天地气息,也被那道龙卷风吸噬而走。
肉眼看不到这个过程,但宁缺能感觉到,因为他自已身上都有不少浩然气,被黄金巨龙吸走,此时他再抬头望去,墨镜里的黄金龙首,再也找不到任何威严光明的感觉,显得那般血腥恐怖贪婪。
北方的黑夜已然缓慢退却,大黑伞不再喷吐气息,桑桑与夜色的联系被中断,缭绕在她身旁的气息早已净化,烟尘沙砾不停狂舞。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像白莲花的冰雪,飘到了空中。
黄金巨龙漠然地看着她。
桑桑的衣裳在旋风中瑟瑟摆动。
桑桑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桑桑回头,望向宁缺,眼神很惊恐,神情很无助。
宁缺跳了起来,抱住她的腿,想要把她拉回地面。
但他做不到。
桑桑依然在向天上飞去,带着他一起向天上飞去。
昊天要桑桑。
昊天不要他。
所以桑桑的身体很轻,而他的身体却忽然变成一座山般沉重。
只听得喀喇两声,他抱着桑桑的两只胳膊完全碎了。
但他依然没有放手。
既然抓住了,那么就永远不会放手。
哪怕手断了,也不放手。
哪怕死了,也不放手。
…………极淡的金晖,在眼睫毛前掠过,大地似乎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宁缺抱着桑桑,顺着龙息,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两个人的头发与衣袂在空中飘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两朵黑色的花,受到光明的威压,他开始不停淌血,血从黑色的花瓣上淌落,落到荒原上。
荒原地面上,大黑马拖着车厢拼命地奔跑着,它似乎忘记了恐惧,追逐着天上飞着的那两个人,不时发出愤怒凄厉悲伤的嘶叫。
宁缺看着它声音嘶哑说道:“真是头憨货。”
然后他向上望去,只见头顶的天空里是一片光明,除了光明什么都没有,显得那般的纯净,就像死亡那样纯净,于是他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他这辈子做了很多次选择,如今看来,那些选择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最后这一刻,他选择跳到空中,抱住桑桑一样。
不过有时候,选择本身就很有意义。
他看着桑桑笑了笑。
桑桑看着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形忽然停止,不再继续向天空里、光明里飞去。
因为有只手伸到了天空里,抓住了宁缺的脚。
第五十九章人间之剑(上)
宁缺抱着桑桑向光明飞去,已经飞了很长一段时间,荒原地面的人已经快要变成小黑点,大黑马都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此时离地面已经极为遥远,按道理来说,除了飞剑或羽箭没有什么事物飞到这里,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里,便能抓住他的脚,除非那个人很高。
宁缺和桑桑穿过金黄色的龙息,轻轻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怀里,抬头望去,发现身前这道身影确实十分高大。
那人看着宁缺和桑桑,背对着天穹和那只黄金巨龙,面容笼罩在幽暗里,看不清楚,身体的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烧。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却似乎将要触到天穹。
那人笑着说道:“选择本身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但有时候,你我的选择能够影响到他人的选择,这便会变得有趣。”
…………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那个幻境中,宁缺和一个高大男子有过一番对话,当时他也一直没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颜。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边?”
“我为什么要选?”
“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书院登山后过了段时间,宁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谁,多年后在梦境变成现实的荒原上,他发现自己说的那句话,竟是那样的准确——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总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像老师这么高的人。
宁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说道:“老师,您来了。”
“嗯,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便来了。”
夫子抬头望向天空上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黑夜,用自已的身体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荫凉,遮住宁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随风飘摇,似将燃烧起来。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里,我应该站在哪一边,问题是我没有见过冥王,和他没有什么交情,我不喜欢寒冷,不喜欢佛陀看到的那个静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欢昊天,甚至有些讨厌它。”
夫子说道:“所以我始终想做墙头草,风怎么吹便往哪边倒。这些年我一直在问你会往哪边走,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已应该往哪边走,那年在梦里问你时,你说你也想做墙头草,真是令我老怀安慰,原来不选择比较重要。然而遗憾的是,墙头草并不那么好做,疾风能知劲草,也能断劲草。”
宁缺看着夫子担心说道:“但您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静说道:“也许我的选择最终会被证明是错误,但至少现在,我想这样选,那么我便这样选。”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时候很感动,又有些莫名的伤感,他幸福于自已有老师,自已和桑桑还活着,却开始担心老师怎样面对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选择,确实是一种自由,但如果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选择,那就不是自由。做选择,不见得有意义,但可能有意思。我们在人间活着,本就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有意思。”
这段话里的字句很简单,却极有深意。
宁缺没有费什么思虑,便把握住老师想说什么,因为他是书院学生——意义是目的,意思是过程——书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过程。
当年小师叔拿着剑便要与天战上一场,大概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光明威压人间,无数人双膝跪地,不敢直视苍穹,满怀敬畏默默祈祷,任何敢于站着的人,都已死去或将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却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着,还用他的身影庇护着冥王的女儿。
这是对昊天神国威严的挑衅,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黄金巨龙如光湖般宁静漠然的眼眸里,燃烧起愤怒的神火,一声悠远而严肃的龙吟,再次响彻在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龙息。
无数炽热的神辉混着晶莹剔透的黄金沙砾,从高空上的龙首处喷出,向着荒原地面袭来,这道龙息里所蕴藏着的威力,更胜先前,所经之处的空气都开始燃烧起来,荒原地表上显现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宁缺的目光越过夫子肩头,看到了空中这幅奇异震撼的画面,看着那无穷无尽的龙息挟火蕴光而至,脸色微变,喊道:“老师小心!”
夫子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天空。
金色的沙砾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后,然后瞬间消失无踪,那些金色沙砾间的光与热,也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夫子的身后仿佛有一面湖,火山将要喷发的热湖,有一面海,极北寒域未冻之前的热海,龙息就像是无数冰块,投入热海热海之中,瞬间融化无踪。
所有袭向夫子的金晖龙息,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解构成了世界本原最细微的粒子,消融在这个世界里,是为净化。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简单,所以很诡异,没有人能够理解,本身就是最纯正昊天神辉、能够净化世间一切物的龙息,会被人净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够在昊天的世界是创建自已的规则,拥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无视昊天的规则。
夫子是怎么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们都跪着,没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们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夫子现身,看到黄金巨龙向夫子喷出龙息,他们看到那股威压恐怖绝非人间能抗的龙息消失……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极点,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坚信自已不会看错的人,则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双膝跪地,身影依旧高大,然而此时,他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和荒原上那个高大身影相比,显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贱。
天谕大神官看着荒原上那幕画面,脸上深刻的皱纹,被震撼的扭曲起来,里面的血水与光明的金粉簌簌剥落,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境界?”
龙息徒劳无功,甚至被净化,黄金巨龙的眼眸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龙身骤然一紧,这一次不再是悠远威严的龙吟,而是暴戾愤怒的龙哮!
强烈的飓风在荒原天地间呼啸,无数黑色的泥土与草屑,被席卷而起,烟尘弥漫,渐渐掩没视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还要更黑一些。
黄金巨龙咆哮着,愤怒而吃力地把龙身挤出云层,龙身之上系着根数十丈粗的黄金绳索,黄金绳索绷的极紧,后面似乎拖着一件重物。
片刻后,一辆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战车,在黄金巨龙的牵引下,渐渐驶出云层,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那辆黄金战车极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长安城都无法容纳,而那些黄金并不是人间的黄金,显得那般纯净透明,通体光明!
天空里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烟尘骤然敛没,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数十日大雪般洁白,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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