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觉得……悬空寺的大德们这样做也不错啊。”
观海僧虽然修行佛法多年,但毕竟年轻,想着传说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画面,低声说道:“众生多苦,当慈航普渡,岂能独善己身?”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想事情果然简单。”
观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惊说道:“宝树大师为冥王之子而来……冥王之子难道就在瓦山?”
歧山大师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心想让冥王之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有多种,并不见得只有杀死他这一种方法。
既然夫子在信中说此法可行,那么必然可行,不管是为了普渡众生,还是为了自己与悬空寺的因果,总要试上一试。
……
第七十九章重重秋雾锁未来
天还没亮的时候,宁缺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禅房梁上几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然而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后他和桑桑在那张棋盘里所见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还是那方佛辇,他始终想不明白,极少踏足尘世的不可知之地悬空寺,为什么会忽然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瓦山。
修行者们前来参加盂兰节大会,昨夜之后没有离开,曲妮玛娣等人,还有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都在烂柯寺里休歇。
宁缺决定在桑桑把病治好之前,要与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悬空寺高僧保持距离——从小在岷山里的危险狩猎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里的习惯——如果你没有办法确定危险在山林里何处,那么不走进那片山林是最好的选择。
禅房外隐有脚步声传来。
宁缺看了眼熟睡中的桑桑,悄悄起床穿衣,脚步极轻走出禅房。
此时晨光渐作,古寺在秋雾中分外美丽。
禅房外的石栏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大师,似乎还是有些畏寒,哆嗦着看着那些殿宇塔林,说道:“数十年未见,原来也无甚变化。”
这位佛宗高僧在瓦山隐居半生,尤其是在当年莲生那场血腥阴谋之后,更是数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庙,难免有所感慨。
宁缺走到大师身边,望向秋雾里若隐若现的前殿,说道:“桑桑昨天在那棋盘里至少也过了数十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宁缺问道:“那张棋盘真是佛祖留下来的?我和桑桑昨天在棋盘上看到的世界,经历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歧山大师说道:“棋盘确实是佛祖的遗物,至于棋盘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佛祖无上法力所营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可能的未来。”
听见未来二字,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难道那就是桑桑和我的未来?”
歧山大师看着雾中的远方,说道:“能够看到的未来,也就不再是未来。”
宁缺说道:“难道未来还可能改变?”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慈祥说道:“既然是可能的未来,那便相对应的有不可能,既然从未确定,又凭什么不能改变?”
宁缺若有所悟,又道:“世间传说大师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能够点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这种能力,便是来自那张棋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祖或者能够看到身后多少年之事,但似我这等世间凡人哪有这种能力?而且即便如佛祖般拥有这种能力,但当你看到未来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未来,未来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响,那么你没有看到的未来,又怎么可能和你看到之后的未来完全一样呢?”
宁缺说道:“听着有些复杂。”
歧山大师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测天机,看一眼未来,比如像你们大唐国师李青山,比如曾经无知无畏的我,比如天谕神座,依然只能畏怯地、远远地、偷偷地把未来那个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
“因为只有那样,我们这些凡人的虚渺目光才不会对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响,而是会被未来的混沌世界吞噬掉。”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可如果我们这些人试图把未来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细,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说看到的未来可能会变得更加谬误,我们自身受到的天谴便会更重。听闻天谕神座去年春天去长安城,在老笔斋里去看了桑桑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后,她会回到西陵神殿,为此他险些瞎了双眼。”
宁缺神情微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当日天谕大神官在老笔斋里,居然尝试着看到桑桑的将来,而且居然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难怪天谕神座会答应我的三年之约。”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虽说看到的未来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未来,但天谕神座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确认桑桑三年之后会出现在西陵神殿里,那么总不可能他连这个也看错。”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他看到的未来有些疑问,但正如你所说,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够让天谕神座和歧山大师都看不透的未来,那会是怎样的未来?桑桑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会怎样?
宁缺轻拍身前的栏杆,看着殿前的重重秋雾,说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啊。”
远眺未来是窥探天机,不要说他,即便是天谕神座、歧山大师或是国师李青山这些有预知未来这名的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明不明白,对于宁缺来说,都已经变得无所谓,既然天谕神座确定三年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那么说明她的病应该能治好。
只要桑桑还活着,那么怎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
……
……
秋寺晨钟起。
用过简单的早饭后,烂柯寺里的僧人开始早课,因为生病而有些恹困的桑桑,也被宁缺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开始上课。
桑桑的课堂,是烂柯寺深处的那座后殿。
如此恢宏壮观的一座金殿,被用来做一个人的课堂,实在是有些过分。
除了宁缺和桑桑身份特殊,烂柯寺方面给予如此待遇,更是因为给桑桑上佛法课的老师歧山大师,本来就是这座古寺的祖宗。
歧山大师随意说句话,别说一座后殿,就算是要把整座烂柯寺清空,烂柯寺里的僧众,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烂柯寺后殿里的僧人,早已得了严令,禁止踏足殿内一步,除了殿外候着几名辈份极高的僧人充作杂役,大殿内外空无一人,极为安静。
大殿里,不时响起歧山大师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讲述声。
没有桑桑的声音,她只是在认真地听,并且学习。
殿外廊下,宁缺看着渐散的秋雾,听着身后传来的佛法精义,心情平静。
歧山大师没有说他不能跟着一起听,但他毕竟是书院弟子,昨夜在洞庐内,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今日既然是正式开始授课,再去听佛宗的不外传法门,不免便有些太不自觉,而且因为二师兄的原因,他对佛法真没有什么兴趣。
时间缓缓流逝,大殿里的佛法课,暂时告一段落,桑桑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尝试入定,同时回思早间的课堂内容。
歧山大师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此时已近正午,只是秋云遮空,天地一片清黯,偶尔还会落下几丝寒雨,殿外的温度有些低,大师被寒意一激,咳了几声。
宁缺送上一杯热茶,让大师稍暖胸腹。
歧山大师喝了口热茶,把茶杯搁到身前的台阶上,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对我的态度比对别人好,今日的态度比昨夜好。”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这人很现实,甚至有些势利,大师不要见怪。”
大师笑着摇头说道:“坦诚有时候,并不见得会让人改变对你的观感,不过我相信,在成为夫子弟子之前,你虽然同样现实,但肯定比现在更小意。”
宁缺说道:“直到进了荒原,发现书院二层楼学生的腰牌,竟然能够吓住那么多人,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可以活的不那么小意。”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有夫子这座大山在身后,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谁有资格,还要让你像以往那般活着。”
宁缺说道:“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些。”
大师说道:“猖狂的另一种说法便是快意恩仇,评价永远与手段无关,你昨日在山下虽然强硬,但要比起轲先生当年……老实的就像一只兔子。”
宁缺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小师叔,所以我还是觉得欺软怕硬这种事情,还是要比以一人战天下更有意思一些。”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怜说道:“我知道你幼年过的极苦,甚至遭遇的是世间至苦之事,所以养成了如今的性情,不过既然进了书院,上有夫子教诲,又有同门相伴,你总应该有所改变才是。”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我喜欢这种改变,所以我感激书院,但这必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歧山大师慈祥说道:“我可能看不到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我很期待。”
宁缺心头微动,问道:“那大师你最不想看到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歧山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悲痛而伤感的目光穿过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远处烂柯寺前的广场上。
“数十年前,莲生师弟血洗烂柯,便是那里,他第一次吃人。”
第八十章学佛
“那日一道血腥之气直冲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惧异常,烂柯寺十七殿里的钟生出警兆,同时敲响,钟声回荡三天三夜。”
歧山大师转身,看着宁缺说道:“而就在前些天,烂柯寺里十七座佛钟再次自主鸣响,钟声传到瓦山,我才明白原来那道血腥之气又出现了。”
听着这话,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黑色院服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绷紧,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
烂柯寺里的佛钟,当年曾经因为莲生的饕餮大法而鸣,那么前些天钟声再起时,自然是感应到他在红莲寺秋雨里对隆庆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明显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揭穿这个真相,慈祥说道:“我如今年老体衰将死,所谓正魔之分虽不敢说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法看淡,比如悬空寺和道门。”
“在昊天道门眼里佛宗都是外道,更何况是魔宗?宁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胜天的,轲先生再强,最终也未能强过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这片天空还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触便不要接触,如果已经接触,也把它忘了吧。”
宁缺知道大师是善意,劝说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要使用邪恶血腥的饕餮大法。
那场秋雨过后,他时常觉得嘴里依然残留着极为浓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仿佛隆庆的那丝血肉还挂在自己的齿缝里,恶心到了极点。
因为自幼的心理阴影,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不使用饕餮大法,然而却不可能停止修练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他最终还是会走上小师叔的老路吗?
歧山大师说道:“和我说说莲生吧。”
宁缺低头沉默,就算大师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准备承认那些事情,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数十年前,是我带着莲生师弟进的佛门,我又怎能感觉不到,他的衣钵传给了你,我只是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
或许是大师声音里的怅然遗憾情绪打动了宁缺,或者是他对师兄弟这种关系非常尊重,他犹豫片刻后,开始讲述荒原深处那个离奇的故事。
“那间偏殿里全部是白骨与干尸,莲生大师就坐在骨尸堆的中间……”
……
……
秋雨中的烂柯寺一片幽静,不知哪座殿内燃着的香,倔强地穿透重重雨丝,飘到了后殿廊前,把压抑寒冷的气氛变成了庄肃。
听完宁缺的讲述,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闻着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颤在空中滑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禅香有味而无形,就像是回忆,根本无法抓住。
“便是那等绝境里,依然妙算无碍,想要借着你们脱困,果然是莲生师弟的性情,虽然最终身死,其实也算是脱了身体的樊笼,他应该喜悦才是。
大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情绪复杂的笑容。
宁缺想着当年在魔宗山门里的那些遭遇,想着自己识海深处那些莲生的意识碎片,心情也很复杂。
他望向佛殿深处蒲团上的桑桑,说道:“莲生死前,曾经说过,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现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体似乎天生具有某种神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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