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缘故,宁缺不会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会回月轮,更不会回长安,然后被宁缺杀死。你要报仇,那向谁去报?向宁缺还是你自己?”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悯说道。
曲妮玛娣闻言更恨,身体微微颤抖,握着木杖的右手青筋毕现,厉声说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虚!歧山师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应,你终有一日会暴毙而死!”
歧山大师说道:“我身在世间却妄窥佛国,只想让世人少些烦恼,早知自身必遭业报,死便是死吧,暴毙或是老死又有甚区别?
……
……
花痴陆晨迦没有走进洞庐,只是静静看着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极,如今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自然便无所疑惑,那么自然不需要进洞寻求大师解惑。
修行者们却各有疑惑,所以他们依次进入洞庐,每个人呆的时间都不长,但出来时脸上的神情都显得很满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问了些什么。
按道理,莫山山应该在很前面进洞庐,但她没有与那些修行者争,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问些什么,所以直到最后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团上,不知该问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好像真想不出来要问什么。”
身为天下书痴,年纪轻轻便入了知命境,成为神符师,上有书圣教诲爱护,又有同门敬爱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没有什么缺憾。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爱说道:“既然来瓦山,想必最开始的时候,你还是有问题的,而问题总需要一个答案。”
莫山山想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微笑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问题,想请大师解惑,但现在那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歧山大师说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师恭敬行了一礼,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大师,佛法里有所谓轮回的说法,难道……真的有来世吗?”
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师没有回答,也笑了起来。
……
……
第七十七章一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
瓦山顶峰,一片安静。
银色的星光,洒落山峦间,仿佛替巨大的石佛镀上了一层淡而慈悲的光泽,几缕夜云在佛像眼前缓缓飘过,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
佛辇停在洞庐外,上承星光,帷布上面绣着的佛家真言仿似闪闪发光,夜风轻拂间,那些佛经图案如同要活过来一般,显得愈发庄严华美。
曲妮玛娣走到佛辇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隐约可见辇中高僧似乎摇了摇头,曲妮玛娣带着白塔寺的苦行僧便向山下行去,花痴也在其中。
从洞庐里出来的修行者们,或惘然或兴奋,用了很长时间才化解掉歧山大师点拔他们时的片言只语,醒了过来,人们对着洞庐深处叩首,然后再向佛辇下拜,再向黑色马车行礼,然后也向山下走去。
修行者们渐渐离开,身影逐一消失在瓦山的夜色里,就如同一盘棋局终了,无论是黑色棋子还是白色棋子,都被一一提起,只留下干净的棋盘。
莫山山走到黑色马车前,说道:“你带着桑桑进去吧,我住在烂柯寺里,需要下山,便不等你们了。”
宁缺说道:“要不要再等会儿,一道下山?”
莫山山说道:“一道上山足矣,何必一道下山,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
宁缺稍一沉默,不再多想,扶着桑桑走出黑色马车,看着庐外显得有些孤伶伶的佛辇,眉头微皱,走进洞中。
……
……
歧山大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间。
大师久病,身体虚弱,手指瘦的就像干枯树枝
桑桑久病,身体虚弱,手腕细的就像芦柴棒子。
偶有夜风漏进洞内,油灯微晃,大师感到寒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的颤抖,顺着手指传到桑桑腕间,桑桑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又想笑,却又觉得心酸。
歧山大师和桑桑倒比他的心态更好,一老一小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好阴寒的气息,仿佛自深渊中来。”
歧山大师的手指缓缓离开桑桑的手腕,叹息说道。
宁缺看着大师,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只有紧握着的拳头知道他有多紧张。
歧山大师没有理他,看着桑桑怜爱说道:“阴寒气息发作之时,必然极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了这么多年,尤其小时候是怎么撑住的。”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想着小时候桑桑犯病时的情形,哪怕时隔十几年,依然感到浑身寒冷,摇了遥头,把那些画面尽数赶出自己的脑海。
“大师,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
宁缺没有问这道阴寒气息是什么,因为那没有意义,它已经存在在桑桑的身体里,而且存在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问大师能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而是直接问方法,因为如果要治好桑桑的病,便必须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歧山大师先前既然说能够治好桑桑的病,那便必须有方法。
歧山大师缓缓摇头,说道:“这道阴寒气息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与桑桑相伴一十六年,早已深入骨髓血肉,再难分开,若不是书院的药法极善,她本身又师从光明大神官修行神术,前些日子你又请裁决神座用霸道神辉强行镇压,她根本撑不到现在,哪里是那般好去除的?”
宁缺说道:“就算是世间最毒的东西,也有相应的解药,我不明白,既然是阴寒气息,为何不能用至阳气息中和?”
歧山大师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想来过去这些年里,这道阴寒气息曾经被昊天神辉压制过,但是昊天神辉进入桑桑体内,那些阴寒气息便会再次躲进深渊,藏进她的骨髓血肉深处。如果想要把那些隐藏在骨髓血肉最深处的阴寒气息去掉,便需要把她的骨髓血肉尽数去掉。”
宁缺心想这毕竟不是神话的世界,哪里能够削肉剔骨还给某人,然后再拿莲花和藕节重筑身躯,蹙眉说道:“昊天神辉是世间至纯之火,就算那些阴寒气息能够藏进骨髓深处,应该也没有道理能逃得掉才是。”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这便又要从桑桑的身体说起。”
宁缺神情微凛,说道:“请大师指点。”
歧山大师抬起手臂,伸出手指指着桑桑,说道:“她是透明的。”
桑桑怔住,想起老师当初进入老笔斋后,似乎也说过相同的话。
宁缺不明白大师这句话的意思。
歧山大师说道:“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选择桑桑做传人?便是因为她这种特殊的体质,她是没有一丝杂质的透明,所以昊天神辉在她的体内穿行不会遇到任何滞碍,也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她能够容纳无限的神辉,并且是最纯净的那种。”
宁缺略显紧张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她体内没有阴寒气息,只有光明。”
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说道:“我佛宗常言一花一世界,你便是那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你是透明的,便是无限的,而能容一切光明者,便能容一切黑暗。”
宁缺隐约明白了大师的意思。
修行者都讲究根骨天赋,比如初悟时看到的是湖是溪还是池,有的人比如柳白能够看到一条滔滔大河,而桑桑根本不用看,她本身便是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很大,近乎无限,于是哪怕再多的昊天神辉灌注到她的体内,依然无法完全占据这个空间的所有角落,那道阴寒气息始终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深渊,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那我们应该怎样做?”
宁缺的声音轻颤。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就连老师都对桑桑的病束手无策,不禁感到有些绝望,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方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平静问道:“你可愿意让桑桑随我参佛?”
宁缺微惊,不明白大师为什么会忽然提到此事。
桑桑也不明白,然后很是担心宁缺的反应。
第七十八章你想白,就能白
听到歧山大师要桑桑随他参佛,宁缺的脸上除了有些惊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掀起了很多波澜。
让桑桑去修佛?那将来病好了还得在佛堂里念一辈子经吃一辈子素?我家桑桑虽说头发又黄又蔫,没资格说是什么三千青丝,但全剪了也不合适吧?
宁缺很自然地生出这些想法,然后他想起二师兄曾经对世间宗教做出的评价,愈发觉得歧山大师这个提议里藏着些问题。
——道佛两家,最喜欢做的就是用恐惧来压制人的理性,然后承诺美好的将来诱惑人的白痴性,从而让人对他们言听计出,不敢有丝毫质疑。
歧山大师先把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说的那般恐怖,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忽然说道要桑桑去修佛,真的很像道观佛庙里那些劝老太太们捐钱的道士和尚。
大师这是要从书院和神殿挖人啊?宁缺神情微凛,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大师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而且桑桑身体要紧,大师代表着最后的希望,不可不尊重,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问道:“为何要桑桑修佛?”
歧山大师哪里想得到,自己只不过提议了一句,便让宁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了这么多事情,慈祥说道:“都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其实此言大谬,即便佛祖圆寂之前,也无法做到,任何说自己想要普渡众生的佛子,都是假佛子,因为这本来就是妄念,所谓修佛修的不过是自己,寻求自身肉体与精神的解脱。”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后山里也读过两本佛经,修佛的道理大概知道一些,大师不用讲的这般详细,我只想知道,这和桑桑的病有什么关系。”
歧山大师说道:“桑桑是大千世界,光明自然不能驱逐或消灭掉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而佛法不同,佛法寻求的不是镇压而是解脱,不会引起那道阴寒气息的敌意,甚至可以能让那道阴寒气息于佛前明悟,自行解脱。”
听着这段看似异想天开,但细细琢磨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的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略带惘然问道:“那要修佛修到什么境界,才能解脱那道阴寒气息?”
歧山大师自手腕上解下一串虎桃木的念珠,搁在蒲团前的地面上,望向桑桑平静说道:“若她能一朝成佛,自然便能得到大解脱。”
宁缺微涩说道:“大师你这是在说笑,无数年来,也就佛祖一人坐地成佛,桑桑就算真与佛有缘,又怎么可能修到那种境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当她是奄奄一息的女婴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那么你凭什么确定她成不了佛?”
宁缺说道:“就算我家桑桑真是数万年来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但是大师,想要成佛必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时间上来不及。”
歧山大师问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吗?”
宁缺怔了怔,说道:“不能。”
歧山大师说道:“那么,修佛便是替她治病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这是所有书院弟子都非常明白的道理,宁缺自然也明白,想着桑桑的病情随时可能反复,时间很宝贵,他没有思考更长时间,便做了决定。
而在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前,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桑桑用不用剃光头当尼姑?当然,为了治病当几年尼姑也没有问题,但如果将来她的病真的治好了,你们佛宗会不会哭着喊着不让她还俗,非要她坐在莲花座上受那些和尚参拜?”
歧山大师怔怔看着他,很意外于他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感叹说道:“在家出家都可以修行,自然不用让她剃发为尼。”
只要桑桑不变成曲妮玛娣那种面目可憎的老尼姑,为了治好病,别的任何代价宁缺都愿意承受,听着这话他顿时心安,毫不犹豫说道:“大师请。”
请何事?自然不是请坐请上坐,而是请歧山大师开始传授桑桑佛法。
虽然说书院后山里也有很多佛经,但宁缺明白,既然老师让自己带着桑桑来烂柯寺,那么必然只有歧山大师才能做桑桑的老师。
桑桑和他极有默契,听着这话,便跪在蒲团上,向着歧山大师拜了下去。
歧山大师开怀大笑道:“老病将死之年,居然还有机会收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徒儿……佛家戒嗔痴贪,但想着说不定我的名字还能因为这徒儿而记载在佛经之上,流传千世,我这颗早已不为外物所扰的禅心,竟然都有些激动。”
宁缺心情极好,说道:“观海被抢了关门弟子的位置,或者更激动恼火。”
歧山大师笑着说道:“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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