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这种事情,当然是需要靠时间证明的,你说做兄弟我就答应你做兄弟,那我岂不是显得太没面子?我本想着再过些年,如果不错,和你做做兄弟也无妨,但你丫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结果弄得我还是很没面子啊。”
宁缺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回头牵着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墙上方伸出来的几枝初绽桃花,不知何时被春雨切下数片,零落离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门处的青石板上同样花蕊零落,某间酒铺旁,朝小树与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长安城内的桃花下酒,痛饮数杯然后告别。
……
……
春雨一场一场,刚刚认识或者刚刚重逢的人们生离或者死别,来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觉间度过了他们在帝国都城的第一个月,然后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间的事件全部不计算在内的话。
今天书院开学,没有说错,确实就是开学,因为书院开学第一天同时举进入院试,能够通过入院试的,便将成为长安书院光荣的一名学子,而没能通过入院试的备考生,他们看到过庄严的开学仪式,见到过书院的真实模样,想必这段回忆将成为今后生命中难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点钟,宁缺和桑桑就起了床,开始梳洗打扮用早饭。书院开学对整个大唐帝国,甚至是整个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于长安城的民众,更是早已翘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贩都提前开始营业,所以主仆二人很幸运地吃到了酸辣面片汤。
宁缺不停打着呵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明显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桑桑更是顶着两个比肤色还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样比她家少爷还要紧张几分。
礼部有专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但因为宁缺要戴着桑桑同去,所以选择租马车单独前去,车行的马车知道这位主顾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们主仆二人出了老笔斋,便马上动身向南进发。
在东城时还好,马车一入南城便变得寸步难行,此时正是黎明的黑暗时,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显得有些阴暗,被数百辆马车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飘着微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数不清有多少车轮在移动,有多少马蹄在恼火地踢着雨水。
礼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当先放行,拿着入院试凭证的考生马车也在城门军的指挥下,艰难地挤出一条血路,沿着鼓楼冲着朱雀门的方向排成了一条长龙,今日的长安城书院备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参加开学大典的各部衙官员甚至是王族亲贵的马车,都被挤到了旁边,至于那些买了入场门票准备去看热闹的富商书生们,更是被毫不客气地赶到了最后方。
考生比官员重要,比那些能为帝国带来税收的富商们重要,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实,而且看那些安静的华贵马车,和面色如常的随从护卫们,可以想见过往无数年间,书院开学时都是这副模样。
宁缺和桑桑坐在车厢中,时不时掀起车窗帘角看看周遭的动静,略有些紧张焦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马车终于驶出长安城南门,顺着宽敞官道向着南方那处仰之弥高的云中高山进发时,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赏景色。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但那处陡然从河渭平原间拔起的高山却不受丝毫影响,因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云之上,初升的朝阳投射出的光辉,被山崖反射,向世间洒出片片光芒,感觉十分温暖。
车行细雨之中遥望前方朝阳下的山峰,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极为平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里有很吸引自己的东西,有自己很喜欢的某种味道。
长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书院。
正是那座经历千年风雨,始终没有名字,比大唐帝国历史更为悠久,为大唐和天下诸地培养了无数前贤名臣,并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书院。
也正是宁缺费尽千辛万苦,一定要走进去的地方。
……
……
大山无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间,直冲天穹。
书院无名,默然现于红尘浊世之间,屹立万世。
数十辆马车依次驶抵大山脚下,那些车厢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前来参考的学子们并未有感受到任何气势压迫,只是因为心中的尊敬而必须沉默。
朝阳清丽光线之下,山脚下是一片面积极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组成的缓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浪,青草茵茵如画,画间隐现十数道交综复杂的车道,道旁隔一段距离便栽着几株花树,草甸中央更是花树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还是桃花的颜色,并不规则却极为美妙地涂抹在山坡间,美丽到了极点。
车窗旁,宁缺和桑桑望着这片人间仙境,看着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书院建筑,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长时间后,他回头望着桑桑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仰着小脸忧虑地看着他,说道:“少爷,入院试的几套真题……你做完了吗?”
宁缺沉默良久,半天后憋出一句话来,恼火道:“吉利话!你个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吉利话!”
……
……
第七十二章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上)
(注:章节名来自网络,我是在WB上看到的,虾万福的WB。)
……
……
近了书院,进入草甸,才发现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树并不是一种,如今开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数最多的还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后方,仰着小脸偷偷看着这些来打扰自己清静的人们,满是羞怯。
桑桑仰着小脸,好奇地攀着宁缺的肩头向窗外望去,看着越来越近的书院,看着书院后方那座被云雾遮蔽大部分容颜的大山,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细细的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满是开心。
书院待考的学生们依次下了马车,在礼部官员和书院教习的指挥下在一处宽敞石坪前排队,然后进入坪旁的两排掩雨廊间休息。
待考的学生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书院教习们亲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选而出,剩下的则来自各部衙的推选,其中仅军部就推选了七十几名准考生,人数非常多,然而这么多学生坐在石坪两边的掩雨廊中,竟是丝毫不显拥挤,可以想见地方何其宽敞。
石坪上方是书院的主要建筑,隐于花树淡雾之中,却因为建筑本身极为高大,两道斜斜的甬道如同凤凰的双翼,所以没有什么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显得极为大气。
宁缺此时关心的重点不是书院的模样,如果他能考进书院,日后有好几年时间可以好好用双脚来衡量书院的宽广,用双眼来打量书院的美丽,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此时掩雨廊间的待考生只怕已经超过了五百名,而书院只会录取两百名,五中取二这可不是什么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学生们个个敛神静气,没有左右交谈闲聊,也没有谁拿出怀中的真卷试题做最后的冲刺,众人是大唐乃至整个天下最优秀的青年——是的,虽然其中有年过三十出身边塞满脸苦寒风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习从某偏鄙乡间村塾带回长安满脸稚气懵懂不安看着身周不满十四岁的天才小孩儿,但总归都能算做是青年——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展现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宁缺的信心越来越不足,右手微微颤抖,几次准备伸向桑桑讨要她包裹里的真题试卷,却又强行收了回来,就在他最后准备破罐子破摔,不要什么颜面也要进行一把自己最擅长的阵前磨刀时,石坪四周忽然响起一阵中正庄严的宫乐之声。
羽林军到了,仪仗到了,各部官员到了,然后花钱买票的看客们到了,宫廷侍卫到了,亲王殿下到了,皇后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于是掩雨廊里的待考学子们活动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长揖,山呼两声万岁,便再也没有最后苦读的时间——噫?宁缺在心中做如上唠叨时,忽然看见石坪上行过一位容颜清丽、衣着华贵,气质宁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拱卫下,缓步走过石坪,走过廊间青年未婚学子们炽热羡慕爱慕的眼光,走过大臣们惊讶难安的目光和低声议论,顺着长长的凤翼甬道走上书院正间,来到石栏畔对着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微福一礼,然后安安静静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间其余国度那些敌人不怀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阴谋论偏执狂比如宁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国内部并没有皇权与书院对立的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当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时曾经隐姓埋名在书院学习过两年,而他登基之后无论大小节庆也都会来书院稍憩,入冬之时甚至可能整个月的时间都呆在书院之中。
如果说大唐皇权真的在隐隐忌惮甚至制衡书院的势力,那么书院开学之时,朝廷绝对不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那位天子更不会把自己当做第二个家。
朝中诸臣知晓陛下对书院的感情,知道每次书院开学大典对陛下的重要性,所以才会在看见四公主李渔时,难以抑止心中震惊发出阵阵惊呼,他们遥遥望着高处栏畔,看着分别站在陛下左右两方的女子,心情不免复杂到了极点,四公主自草原归国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无双宠爱,不知道此时安静站在陛下另一侧的皇后娘娘,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
山后鸣钟被清脆击响,是为书院入学试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里的数百名待考学子在书院教习的指挥下鱼贯而出,走过书院正楼栏下平道,向院内走去。
大唐皇帝看着那些俊朗潇洒的学子,在自己注视下鱼贯而入,不由微捋细须,露出满意喜悦的笑容。
四公主李渔见着父亲神情,微笑说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忤。
皇后娘娘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笑仰脸望着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满是爱慕敬仰神色,丰软的右手在他手上轻轻搭了一下,表示鼓励。
皇帝陛下看着身畔妻女,两侧大臣,无数帝国日后栋梁,不由大生满足之感,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头微蹙,对身后一名大臣问道:“夫子……还是不肯来?”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说道:“院长说书院入学试乃是为陛下、为帝国挑选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准备行李,过两天便要离开。”
皇帝陛下才想起这事,脸上满是遗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却没有得到父亲表扬的孩童,轻拍石栏叹息道:“险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国的时间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院后方那座在云雾间似隐似现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离这座大山约有十来里路的某处道畔离亭内,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对饮茶手谈,尚是清晨时分,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好兴致。
那位僧人约摸三十来岁,容颜清俊宁和,自然生出脱尘之意,目落枰上纵横线间,继而抬起望向远处那座高山那座书院,忽然开口问道:“听说……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里外像庄严,今日却显得极为佻脱随便,伸手轻轻一弹空中,应道:“夫子……当然极高。”
“有多高?”
“我这种小角色怎么知道?”
“大唐国师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样不知道?”
第七十三章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中)
这时候宁缺正盯着一个男人在看,盯的很认真,盯的肆无忌惮,他是数百名考生中一员,而那个男人站在数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谈,本来就要迎接数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热的眼光,所以他不担心会被那个男人发现,就这样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那个男人吃进墨如深夜的眼瞳里,要把那个男人噬进墨如深夜的回忆中。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袖口下摆领口皆红、大面却黑缀金的深衣长袍,容颜俊朗,双眉如剑,薄唇直鼻,笑容可亲,笑时眼角偶有几丝皱纹,往成熟里看可以说他已经四十岁,往年轻里看也可以说他将满三十,总之这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国权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素有贤名的亲王殿下,也正是那个十三年前,趁陛下出游大泽之机,联合数重要部堂,与大将夏侯联手,将宣威将军林光远以叛国罪名下狱,并且把将军府满门抄斩的元凶。
自天启元年逃出长安城,到今年自渭城归来,整整十三年间,宁缺在人世间痛苦地挣扎求存,仇恨不止没有变淡,反而因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肉体与精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内心深处的自责歉疚,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