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他教过你什么?”
夏侯看着宁缺问道,双眼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
宁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着自己的头说道:“莲生大师没有教过我什么,但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他留下的意识告诉我,他也很想杀死你这个孽徒,替明宗清理门户,所以这里面全部是你老师对你的杀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神情漠然说道:“书院自称正道,你是书院弟子却师从莲生魔头,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宁缺说道:“你是魔宗弟子,师从莲生,却叛出魔宗投靠道门,甚至改修道门功法,舍弃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来,说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两个叛徒之间的战斗。”
宁缺摇头说道:“魔宗视你为仇,书院可没有不承认我的身份。”
夏侯说道:“不管老师教了你什么,但你今夜终究还是会死。”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世上只有我动口强过于动手。”
夏侯眯着眼睛说道:“那便动手,请再接我一枪。”
寒冷的声音渐行渐远,夏侯魁梧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脚下坚实的湖冰骤然间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隐隐可以看见湖水。
雪湖终于开始荡漾起来,湖面上两个人的距离急剧缩小,夏侯手握铁枪,端直一刺,宁缺手腕一抖,一刀斩落。
铁枪与朴刀再次相逢。
感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宁缺紧蹙着眉头,没有任何犹豫,念力疾出,身体里那滴晶莹的液体高速旋转起来,在书院后山崖洞养蓄力数月而成的浩然气,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喷将出去!
他手中的朴刀骤然大放光明,无数的金色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溅而出,如暮色中长安城墙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轮突兀出现的太阳,瞬间把漆黑一片的雁鸣湖照耀的有若白昼!
金色而圣洁的光辉,离开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气,化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击打到夏侯的脸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来不两立。
西陵神殿的神术,毫无疑问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是以叶红鱼悟神术之后,便被视为司责追杀魔宗余孽的裁决司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魔宗强者,最恐惧的便是圣洁的昊天神辉,是以书院小师叔囚禁莲生大师这等人物,也是用神辉拟出樊笼阵法。
神术是昊天赐予道门的礼物,便是对魔宗的责罚,那些金色的光线,无视魔宗修行者强悍的身躯和雄浑的真气,直接隔空影响他们体内真气的流转,甚至能够直接融化他们体内经脉的晶壁!
今夜凛冬之湖一战,夏侯把他最强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后,一柄铁枪横扫四方,而宁缺也把自己的道门神术留到了此时!
…………炽烈的昊天神辉里,夏侯的脸颊仿佛苍白的快要变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眼睫毛在神辉里根根脱落,然后化为焦炭,又成灰烬,最后变为虚无,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紧接着却是戏谑的笑意。
看着神辉外的宁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神术!但你的神术是假的!你这还是浩然气!烛光怎么能变成阳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轲浩然,能奈我何!”
雄浑至极的真气,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上狂喷而出,伴着嗤嗤的响声,周遭的积雪被震离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夏侯站在飘浮的雪中,单手执枪下压,如天神于云外倾身相看,无可阻挡。
宁缺膝盖微弯,脸色苍白,脚下的冰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宁缺的头顶,神情漠然说道:“死吧!”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伤,实力不及巅峰时十之二三,但毕竟是武道巅峰强者,只有这些残存实力的他,竟然强大无比,以宁缺如今的实力能够硬扛夏侯的明枪,已然是极其令人震惊的画面,他的全副心神与所有的浩然气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没有余力来应对如小山般拍向自己头顶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时也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
夏侯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厉啸,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喷出一道血花!
他一路裂冰荡雪,须臾间连退两百丈。
喷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极其不讲道理的收了刀。
当时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半尺。
当时夏侯手中的铁枪不再有朴刀的隔挡,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进了夏侯的小腹。
当他抽出刀时。
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还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铁枪根本没有丝毫移动,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宁缺收刀,重新格挡在铁枪之前。
夏侯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闪电都无法形容宁缺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种超越速度感的气势。
就如同滔滔浊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实并不见得快,但那股气势,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远处雪湖上,夏侯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惊怒交加,问道:“这是什么刀!”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神术,那你知不知道我会剑?”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意。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意。
…………寒冷的城墙上,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感受着那道并不熟悉、但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凌厉剑意,下意识里把身前墙头上的积雪拍散,不可思议说道:“自天而降一道浊河!怎么会是柳白的剑意!”
他霍然转身,看着大师兄震惊说道:“宁缺会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居然还学会了柳白的剑!谁教他的?难道是书院?”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小师弟虽然学过浩然剑,但大河剑却不是书院教的。”
叶苏皱着眉头,问道:“那是谁教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你妹。”
第二百八十九章将军一战白头
凛冬之湖这场战斗,始于符的风暴,紧接着箭啸爆鸣雪湖尽碎,然后便是明枪与暗剑的对决,明枪易躲,只有宁缺能躲,暗剑难防,夏侯终究是没能防住。
夏侯捂着腹部,鲜血从指间汩汩流出,他感受着腹部的痛楚和那道依然在不停侵伐的恐怖剑意,脸色极为难看。
既然不是刀是剑,那么他很容易猜到,这道如大河自天上垂下,于不可能间重伤自己的剑意,自然来自剑圣柳白。
看着远处雪湖上的宁缺,夏侯的神情很怪异——宁缺的境界确实不高,但他拥有轲浩然一脉的浩然气,学会了颜瑟的符、手握书院的箭,继承了莲生的意识,甚至现在还拥有了柳白的剑意!
一个修行者,居然能够身兼如此多手段,而且这些手段无论正邪,都处于世间最巅峰的那个层次,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现象。
“书院……老师……轲浩然……颜瑟……现在又多了一个柳白,你究竟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还藏着多少人的杀意?”
夏侯疯癫一般厉声狂笑起来:“难道所有的人都想我死?”
宁缺看着远处的他说道:“所有人都想你死,那就说明你该死。”
“白痴才会这样认为!”
夏侯笑声骤敛,脸上毫无情绪波动,漠然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判断我该不该死,你不能,那些家伙也不能,哪怕所有人都说我该死,只要昊天还肯让我活着,那么我便将永远不死。”
宁缺皱眉,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春天,朝小树在春风亭血战前,曾经在红袖招里对某人说过类似的话,他只知道此时的夏侯,变得有些不一样。
夏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释离他的身体,然后迅速重新敛入肌肤之下,湖上的积雪仿佛感应到了这股气息的恐怖,畏怯地向四周散开。
数道雪线层层叠叠出现湖面上,就如同是冻凝的浪花。
黑色的长发离开了淌血的肩头,在夜风中飘拂,夹在其间的数茎白发,随风一摇,顿时把周边的黑发尽数染上霜色。
紧接着,夏侯的脸颊微微下陷,急速瘦了下去,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显得愈发强大。
嘶嘶声音里,他身上残破的衣衫震成碎片,如雪花般喷向四周,露出他强悍的赤裸身躯,站在雪湖上便像是一个铁人。
便在这时,很奇异的画面发生了。
赤裸的古铜色的身躯上有超过数百处的伤口,这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合拢,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住所有的伤。
一道极为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填满夏侯渐涸的真气池塘,将已然千疮百孔的经脉晶壁修复的完好如初,经脉甚至比先前还要更粗,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扩张收缩,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今夜夏侯在一呼一吸之间白头,那些雪还有湖水上的冰块,都开始恐惧不安起来。
…………黑色的头发代表着健康与生命力,瞬间变白,原先附着其间的生命力不知去了何处,夏侯的脸颊陡然瘦削,那些血肉又去了何处?
宁缺警惕看着远处,因为夜色太黑,他只能隐约看见夏侯白头,却看不到更多的细节,也不知道夏侯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识海深处的几块意识碎片微微发亮,他不知为何,便知道了这是一种魔宗的燃烧生命的战法,夏侯瞬间失去的那些血肉与健康,都被此人用那种战法转换成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新生磅礴的真气。
明宗之所以被称为魔宗,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极为残酷恶劣,除了残忍的选材环节之外,更多的便在于魔宗山门里有无数邪恶阴秽的功法,比如莲生的饕餮大法,需要把修行者生吞活剥,那是何等残忍。
夏侯此时身受重伤,尤其是腹部的剑伤尤其重,在这种生死立见的时刻,他会使用魔宗的邪恶功法,并不会令宁缺意外。
这种燃烧生命的战法,必然对修行者自身会造成极为恐怖的损害,夏侯今夜白头而战,那么即便他能够获胜,只怕也活不了数年时间。
宁缺很清楚这一点,更清楚魔宗强者的搏命一击将会多么恐怖,但他不准备退让,因为他要夏侯今夜死,便不想让他再看到雁鸣湖的晨光。
雪湖上骤然响起迸的一声暴鸣。
空气轰然散开,那数道雪线被气浪吹的碎如粉末,原本站在此地的夏侯,瞬间穿越湖上那些粉末般的雪,掠到了宁缺前方的夜空里,一声暴喝如雷,双手握枪如同握着一根铁棍,蛮不讲理地向着地面砸了过去!
寒风呼啸,湖面上的雪簌簌滚动,破开的洞里的湖水惊骇翻滚。
宁缺重重地一踏颤抖的冰面,身体骤然一震,双手执刀,跃至头顶的夜色里,向着那个天神般的男人砍了过去!
夏侯面无表情,脚踩雪花,铁枪一横便砸了下来。
这道铁枪上蕴着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无穷力量,宁缺哪里能够抵抗,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跃至夜色里的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向雪湖上跌落!
铁枪不再在夜云和山崖间飞舞,而是紧紧握在铁手中,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场战斗里,夏侯这位背叛魔宗数十年的强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绝,展现出了正宗魔宗强者的风范。
此时的夏侯,就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山峰。
而宁缺就像山峰下一颗石砾,只能被碾压成粉末。
夏侯暴喝一声,脚踢夜云,举枪再打!
宁缺艰难举刀再挡。
气浪四处溅射。
宁缺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如果就这样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开夏侯接下来的铁枪,只怕也会被活活震死!
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跃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计算,他堕地之处恰好在莲田里,莲田里有数十个先前被小铁壶炸开的洞口。
幽黑的洞里,湖水在悸动不安地摇晃,上面飘着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声,宁缺被砸进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溅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风袭过,夏侯毫不犹豫,手握铁枪落进了湖水里。
…………四处乱飞的雪缓缓落下,夜色下的雁鸣湖回复了安静,再也没有雷鸣般的刀枪撞击声,湖面上也看不到那两个舍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莲田里那些洞中传来湖水轻荡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桑桑,艰难地从大黑伞下爬了出来,看着幽寂可怕的冬湖,苍白的小脸上染着血,还有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木桥畔,陈皮皮、唐小棠和叶红鱼看着幽静的湖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就如桥畔的冬日芦苇般,偶有摇动,长久沉默。
皇宫中,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搂着自己的妻子,李青山和黄杨站在亭中,黄杨右手轻轻离开古钟,钟在雪中沉默。
雪桥前,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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