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子的名字在页面一角,只是笔迹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可能渗进绵软的书纸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唐小棠的名字出现在页面的另一个角落里,笔迹有些飘忽潦草。莫山山的名字出现在纸张的正中间,笔迹宁静而柔顺。
书纸上还能看到王景略和观海僧很多人的名字,从而显得有些凌乱,唯独书纸最上方快要抵到边缘处那里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里只有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那三个字在那处显得无比孤单而骄傲,笔迹非常浓艳凝稠,艳的仿佛要从纸面上浮现出来,然后借着湖风飞走,尤其是鱼字的最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经超出了书页的边缘,纵横快意仿若一把锋利的道剑,刺进了前面那页纸。
在书纸右下方角落,宁缺的名字非常不起眼的悄悄显现出来。
…………清晨的长安南郊,书院外的草甸上,莫山山看着宁缺轻声说道:“回大河之后我给你写信,只是你的名字我怎么写也总觉得好像写不好看。”
看着少女的睫毛在晨光微微闪亮,宁缺说道:“又不是马上便要离开长安,怎么感觉好像这就是在告别一般,你回墨池后我们自然是要写信的,不过我在想等夫子回来后,如果没事儿我可以带桑桑去大河看你啊。”
莫山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探出裙摆的鞋,心想这个人大概真的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习惯吧?然而习惯这种事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改变他呢?
二人走上草甸。在宁缺的回忆和介绍下,莫山山跟着他参观了一下书院,然后二人走过湿地和旧书楼,穿过那片云深不知处的浓雾,便来到了山崖之前。
如同宁缺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时一样,书痴也被这片美丽不知四季的崖坪,那些宁静的湖光山色还有远处那道细瀑震撼,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说道:“这里就是真正的书院?”
宁缺说道:“如果说书院二层楼才是真正的书院,那么这里就是。”
莫山山轻声道:“对于修行者而言,不可知之地在云霄之上俗世之外,无法接触,书院虽说是唯一两世皆通的圣地,但又有几人能够来到这里亲眼看看这里的风景?想不到遇着你之后,我竟是先进魔宗山门,再来书院后山,实在是有些幸运。”
宁缺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听着她的轻声慨叹,心情也有些骄傲愉悦,说道:“遇着我了,以后还会遇着很多幸运的事情。”
虽是随口一句话,却也隐着一些微甜的意思,以后若长相厮守,那么自然还会有更多,莫山山有些不适应这种情景,低头微羞无语。
宁缺脸皮向来极厚,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带着她便往那片镜湖走去,说道:“我带你去见见七师姐,除了她别的师兄们都喜欢捉迷藏,实在不好找。”
莫山山心想这便是要拜见对方的宗门?不免觉得有些紧张,低头看着脚下山道慢慢随他前行,轻声说道:“你随意带外人进书院,会不会有些不妥?”
做为男子这时候最合适的回答当然应该说……你又不是外人。
然而宁缺这人脸皮厚实口舌便给,却着实在情爱之事上毫无经验、也严重缺乏能力,听着山山的担忧,竟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已经认你做了义妹,进书院又怕什么?而且今天也是大师兄让我带你进来看看,不然我可没这么大胆子。”
过镜湖时与七师姐打了个招呼,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去溪畔打铁屋拜访四师兄和六师兄,习惯着裸着上半身的六师兄,见着宁缺忽然带了个漂亮的不像样子的小姑娘进来,不由唬了一跳,连忙用比挥锤更快的速度套了件外衫,而四师兄则是沉默坐在窗畔进行着推演,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般。
打铁屋里高温难耐,又满是蒸汽,宁缺想着山山毕竟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只准备带她来说会儿话便离开,不料山山见着窗畔四师兄的推演,竟是不肯离开,而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沙盘上那些符线,神情愈来愈凝重。
宁缺神情微异,走到窗畔一同观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蹲在沙盘旁的少女,漠然问道:“你也懂符?
问书痴懂不懂符,就等同于问屠夫会不会杀猪,问猎人会不会走山路。宁缺知道四师兄就是这样性格,担心山山生出恼意,赶紧说道:“师兄,她就是书痴。”
“噢,原来你就是书痴姑娘。”四师兄看着莫山山重复道:“那你懂不懂符。”
宁缺完全无语。
天下三痴中,莫山山素来以淑静贤贞著称,竟是丝毫没有恼意,只是有些困惑,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想起他当日在荒原里的回答,不由微笑说道:“略懂。”
四师兄用手指着宁缺说道:“比他如何?”
莫山山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毫不犹豫说道:“比他强很多。”
宁缺愈发无语,觉得自尊很是受伤。
四师兄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你确实有资格看我的推演。”
莫山山看着沙盘上那些缓慢行走的符线,不敢确定问道:“这真是推演算法?”
四师兄说道:“如果不是推演算法,你又怎会看的如此出神。”
莫山山吃惊说道:“可是听家师说,河山盘推演算法已经失传多年。”
四师兄摇头说道:“河山盘推演算法确实在大唐开元年间断了传承,但不到四十年后,你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便和书院某位前贤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立了推演算法的规范,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你师傅王书圣既然是颖山人的传人,怎么能连这些往事都不知晓。”
莫山山怔怔看着面前那个普通无奇的沙盘,心想难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河山盘,看着沙盘上那两道仿佛永远平行,实际上却在互相扰动的线条,她眉尖微蹙说道:“这是在推演不动符意与元气波动之间的初始时刻线值?”
四师兄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推演的内容,神情微异,大感兴趣说道:“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
莫山山专注看着沙盘,说道:“略有研究,只是没有想过能凭空推演。”
四师兄看着她露出赞许之色,很是欣赏这个女子研习符道时的专注,转头对宁缺不悦说道:“还不赶紧搬个板凳过来,难道要让山山姑娘总这么蹲着?”
宁缺觉得非常无辜,然后继续无言,搬了个板凳过来。
莫山山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坐到板凳上,撑着下巴专注看着沙盘,偶尔与四师兄讨论几句,然后继续专注看沙盘。
…………
第一百五十八章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
宁缺虽然在符道方面颇有天赋,然而在修行如痴这方面,距离四师兄和莫山山还非常遥远,而且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听懂莫山山和四师兄讨论的那些内容,站在窗畔是百无聊赖,发现确实没有人愿意理会自己,只好讷讷离开。
走到打铁屋后,他躬身捧着溪水洗了洗脸,让被高温和水蒸汽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后坐在溪畔看着缓缓转动的大水车开始发呆,不是因为被遗忘后真有什么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红墙前说了那声喜欢后,这件事情应该怎样向下继续发展,很明显莫山山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从前般平静淡然,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不要太过着急,然而为什么总觉得好像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
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回头望去,看着负手走来的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按照对这个家伙的了解,知道自己带着莫山山来书院,陈皮皮肯定会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绝不会像此时这般严肃。
宁缺说道:“不要想着借此攻击我,这是大师兄的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身旁面溪而立,双手依然负在身后,圆乎乎的身躯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几分渊停岳峙的气魄,只听他缓声说道:“你想清楚了吗?”
宁缺微异问道:“想清楚什么?”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说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宁缺嘲讽说道:“你不要小时候被叶红鱼欺负的太惨,就此便对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继而想要拆散世间所有情侣好不?这样显得太可怜。”
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宁缺忽然向后仰身,望向他一直负在身后的两只手。
看到陈皮皮身后那两只明显被猪蹄还要红肿的手,宁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跳起来关心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溪对岸的青草野花,带着不尽沧桑意,悠悠说道:“那天你随大师兄回来时,我曾经向大师兄告了二师兄一状。”
宁缺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然后呢?”
陈皮皮举起自己像红烧猪蹄似的双手,轻叹一声说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缺看着他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确定问道:“二师兄打的?”
陈皮皮点点头。
宁缺大怒说道:“二师兄下手怎么这么狠?平白无故怎么能随意打人?”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眼眶微湿说道:“小师弟,你居然敢为我怒斥二师兄,我终于确定你真是一个好人,只是二师兄搬出了院规,倒也不能算平白无故。”
“院规我也学过,哪里有不能告状这一条?”
“但有不能撒谎这一条。”
“那天在老笔斋里你撒谎了?”
“嗯……其实也不能算撒谎,就是我说十一师兄吃花那段稍微夸张了些。”
“夸张到了什么程度?”
“十一师兄不是见着所有花都往嘴巴里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就因为这样……二师兄便拿院规惩处你?”
陈皮皮看着他伤感说道:“二师兄是君子,他很严格地按照道理规矩办事。”
宁缺感慨说道:“我怎么听着总觉得这毫无道理?”
陈皮皮看着他认真说道:“记住,只要夫子和大师兄没有意见,那么在书院唯一有资格讲道理的就是二师兄,也只有他说的话才是道理。”
宁缺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这条真理牢牢记在心中,然后轻轻拍了拍陈皮皮的肩头表示安慰,心想原来呆在书院后山也不见得如何安全,如此一来想着自己被扔到俗世风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觉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时,陈皮皮忽然身体骤然僵硬,然后挣开宁缺的手,毫不犹豫转头便顺着小溪向后山深处跑去,胖乎乎的身躯竟像片落叶般,倏乎直去数十丈,瞬间消失在满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踪迹。
宁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轻一代里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极,竟能院服一挥便借了天地元气飘摇而去。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
又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而且问的问题也一模一样,然后他的反应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先是身体微僵,然后迅速转身长揖及地,极为恭敬应道:“禀报二师兄,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想带她来逛逛。”
二师兄点了点头。
宁缺直起身,强行压抑住不去看二师兄头上那顶古冠,神情看似平静,实际上院服里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后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对了,不然让二师兄误以为自己是拿大师兄压他,只怕也会拿书院的道理来教育自己。
二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师兄因何要认书痴为义妹?”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事实上宁缺也不知道当日在荒原马车上,大师兄为何笑着应下此事,莫山山这样的姑娘当然值得所有人喜欢,但书院后山毕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师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总觉得此事有些突然。
“这件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二师兄走到溪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南门观一战,你表现不错。”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得到师兄表扬,宁缺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想起与观海僧一战后思及的书院不器意,不由好奇问道:“师兄,我那日登山时在柴门外看见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庆皇子看到的是什么?”
“隆庆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隆庆他既然想和你争,那么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当然。”
宁缺听着这句话,暗想难道夫子当初在柴门外勒石上留下的话,已经隐隐昭示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震惊之余不由生出无限向往景仰之情。
二师兄此时正在考虑那件极麻烦的事情,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仰慕神情,心头微动说道:“若要能够理解老师的境界,便需要一生专心修道方有一线可能。”
宁缺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二师兄又说道:“老师他一生未曾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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