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大黑马。”莫山山轻轻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声说道:“我确实喜欢你的字,也喜欢那头大黑马,但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
“我喜欢你。”
这句告白直接让宁缺变成了一根木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体息,沉默了很长时间,思考应该怎样回答。
这是他两辈子里第一次被异性告白,这是他两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之一,虽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宗山门里,是在死亡快要到来的那一刻,但依然动听的仿佛湖畔杨柳枝轻轻摩擦的声音,那湖可是莫干山下的墨池?
肩畔的少女无论性情容貌还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间第一流人物,名闻天下,不知多少年轻男子暗中爱慕却自惭形秽不敢言,在宁缺看来,莫山山除了因为眼神不好从而容易被误会为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丝毫毛病。
论宗门家世或政治背景,唐国与大河国世代交好,夫子和皇帝陛下想必都会乐见其事,这是理所当然是良配。论兴趣爱好,二人可以说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处,日后漫漫长夜除闺房事外还可并肩泼墨互赏,岂不妙哉?
最关键的是喜欢吗?当然是喜欢的,男人的喜欢有时候很复杂,但大多数时候都很简单,像莫山山这般值得喜欢的女子,理所当然应该被喜欢,宁缺也如此。
只是眼看着便要死在魔宗山门里,还有心思想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待他醒过神来后也不由险些哑然失笑,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种感受很奇怪,临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扪心自问确实很喜爱这个如书墨般纯净的少女,却愈发警惕于心中那抹不对劲,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关键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后伴着极大的恐惧。
那份恐惧是什么?宁缺自己不知道,他看着肩畔的少女,无措说道:“山山师妹,我很喜爱你的性情容貌,包括处事方式,按道理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应该……”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少女表白后惯有的娇羞,只是一片温和宁静,她知道宁缺为何犹豫,甚至比这个家伙自己更清楚他为何犹豫,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了声。
她温柔靠在他的怀中,低声喃喃说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涂。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却不是急着想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安慰,这种时刻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作数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情。”
宁缺本想反驳自己哪里糊涂了,转念一想自己这时候确实有些糊涂。
为什么不能按照真实心意把这位姑娘家搂在怀里,告诉她我也喜欢你,然后好生温存一番在死之前弥补下两世来的遗憾,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但他感觉到莫山山的情意,心头一片温润感动,轻声说道:“那我知道了。”
莫山山满足微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说道:“那这样就够了。”
幽暗寂静的魔殿房间里,那座骨尸堆成的小山中央,如鬼般的老僧手掌轻轻按在一名浑身是血的美丽少女头顶,寒冷如冬,然而在房间的另一角中,有两个即将迎来死亡的年轻男女轻轻相拥着,像小动物般窃窃私语,温暖如春。
这幅血腥残酷却又美好的画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动。
…………美好的感觉并不能让这个世界真正美好起来,看似温暖如春,实际上随着黑夜笼罩魔宗外的山峰,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虚弱的莫山山靠在宁缺怀里昏迷不醒,受伤极重的宁缺也感觉到身体的热量正在渐渐消失。
隐约记得先前某刻的温暖,他本能里抬起头来,重新向屋顶那些青石望去,骤然发现此时石上的那些斑驳剑痕没有随着黑夜消失,而是开始泛出幽幽的光焰。
小师叔当年剑斩魔宗诸位强者,剑上染血再上石墙最终变成今天的鬼火?但宁缺清楚记得鬼火这种事物应是腐尸留下的遗存,而且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才是。
他眯着眼睛看着屋顶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剑痕,渐渐看的入神,再一次习惯性地用永字八法去解,竟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也忘了咳嗽。
泛着幽幽光焰的斑驳剑痕开始分解成繁密的光丝,然后在视野中周转起来,就仿佛是躺在草原上看着头顶的满穹繁星,美丽而又安宁。
忽然间,宁缺感觉到身体里多了一丝暖意,这次他没有任由这种感觉流逝,却也没有投注太多的注意力,只是细细地体会并享受着。
屋顶石上的剑痕在视野里依循某种规律流转,那道暖意仿佛与之相应,也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流转,从腕间来到颈间,所过之处一片温润舒服。
宁缺此时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里追逐着那些温暖,想要驱散身上的寒意,与之相应他的目光也在那些剑痕之上缓慢移动,那些痕迹渐渐烙印在他的识海之中。
那些剑痕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身体,变成温暖的气流,穿过他的手腕和诸多关节,进入他的五腑六脏,变成某种实质般的存在,冷漠地催促他站起来。那些痕迹里蕴藏的剑意是那般的骄傲,怎么能允许在死亡的面前就此绝望就此投降?
于是,宁缺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屋顶的剑痕,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莫山山从昏迷中惊醒,震惊无语看着站在身前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仰着头静静看着剑痕,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眼瞳渐渐变得越来越黑,却又是那般的透明晶莹,往里望去竟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深渊。
锃的一声,他缓缓抽出身后的朴刀。
他看着屋顶一道斜飞向前的剑痕,右脚向前踏出一步。
他看着角落里一道笨拙而憨直的短促剑痕,左膝向下重重一挫。
他看着对面墙壁上一道柔韧圆润的剑痕,骤然转身,然后一刀砍出。
刀锋嗡嗡作响,刀锋间的空气迎锋而开,幽静的房间里劲风大作。
…………不知何时,老僧醒了过来,漠然看着那边,用饕餮大法连续吸食两口道痴精纯血肉,他双颊渐丰,枯瘦身躯里的生机已然变得极为旺盛。
宁缺此时在房间角落里舞刀,他专注看着墙壁和屋顶的斑驳剑痕,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朴刀,根本察觉不到身周的其余事物,竟似是莫名进入了深层冥想。
老僧感觉着四周墙壁上剑痕里的气息正在逐渐丝丝流逝,然后灌注入年轻的身体,漠然的眼眸骤然间变得狂热怨毒起来,凄厉尖啸道:“你已死了。你留下的破剑难道还想再活过来?”
老僧刚刚丰实一些的双颊骤然下陷,如鬼爪枯枝般的右手隔空遥遥指向犹自出神忘物的宁缺,看模样竟是不惜耗损精血也要立毙对方。
莫山山最先反应过来,强行支撑着虚弱的身躯,伸手在身后握紧了几块硬物。
一直在老僧枯掌下低头沉默仿佛早已死去的叶红鱼忽然抬起头来,撑在碎骨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八十六章入魔(十一)
在抬头之前,叶红鱼看了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时的宁缺正握着长长的朴刀,循着屋顶墙壁青石间的剑痕挥舞,神情怔怔意态痴痴,以刀做剑法更觉生涩笨拙,整个人就像个浑浑噩噩的白痴。
叶红鱼看着他被莲生神座重伤,本应瘫软在地,此时却挥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他遇着某种契机,应该正在开悟的重要过程里。
已然绝望的死局,随着宁缺遇着的这个契机,终于显现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莲生神座不会给宁缺任何机会,而她却一定要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开始呜咽抽泣。
伴着哭声,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却依旧艳红如血的裙忽然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变得惨淡苍白,仿佛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气息和血液!
她苍白的脸却变得异常鲜红,眼角鼻翼间血色如花,娇媚无比,眼角淌下两串如血般的红色泪珠,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暴涨而起,在空中狂乱飘舞!
她被樊笼大阵和莲生神座强大精神力双重压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体之间,幽暗的房间里荡漾着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知命境只展现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急剧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压住的野草只来得及顶开石块,抬头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缩可怜的重新被压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却没有就此结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坍缩低落,竟不是境界气息的强度被压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为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够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间修行向来是步步攀登而上,谁会转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疯子心甘情愿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够做到?你已高过天谕院女舍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着小湖里相距甚远的两块石头蹦而过,那你如何能让自己再低过那株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头?
此时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叶红鱼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到最合适的机缘进入知命境界,为什么要用这种明显非常危险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内?她究竟想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在下一刻发生。
叶红鱼抬头盯着莲生神座,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身上红裙骤然苍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礴的强大的气息却从她的身上喷涌而出,直接冲破了头顶掌心间透过来的精神控制,向着老僧的身体轰了过去!
…………境界永远不会自然跌落,世间罕有听闻有哪位修行者能够自行降境,然而莲生大师学贯道魔,通世间万法,在叶红鱼身上气息陡变之时,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西陵神殿有一强大道法,这种道法可以让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这种道法,修行者原先居于上层的境界所悟所蕴气息,将会在一瞬间内尽数喷发出来,历数十年苦修冥思静悟才积累得到的强大念蕴一朝暴起,将会形成极恐怖的冲击力。
只是这种道法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修行者千辛万苦才参悟晋入的境界,甚至比他们的生命家人还要更重要,谁舍得一朝放弃,一切从头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过这种道法之后,修行者想要重新晋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时艰难无数倍!
对于有资格接触并掌握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没有谁愿意施展这种道法,这比要他们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难过,动用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注)今日的道痴叶红鱼已经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个世间,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是毫不犹豫让自己的境界强行从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无视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和虚名。
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来搏取这丝机会,身处这个冰冷的没有一丝天地元气的房间,除了燃烧自己的境界,她还有别的什么方法?
知命境与洞玄境之间的距离,便是她此时身上像风暴一般涌出的气息,便是老僧掌心与她头顶终于被震开的半尺距离!
风暴般的气息骤然临体,老僧身体微微晃动,指向宁缺的手指颤了两丝。他神情漠然,居高临下看着倔狠望着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叶红鱼如此年轻竟也知晓这等无上道法,如果他知道这名道门少女和他一样号称万法皆通,更有道痴的名号,或许他就不会这般震惊。
枯干的双唇间咒语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结了一株单莲花印,圣洁的光辉自指间如灯烛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间占据整座白骨山!
随着神术强行镇压,老僧枯瘦的手掌缓缓向叶红鱼的头顶重新压回,一寸一寸看似缓慢却又似乎无可阻挡地下降。
叶红鱼没有低头,她冷漠强悍盯着老僧的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降境那瞬间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尽数轰了出去,想要阻止那只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双手撑着地面,几片碎骨已经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却让她更加清醒,更为倔狠,细细的手腕剧烈颤抖,看似像新竹般随时可能崩断,却一直倔强地支撑着身体,身体也在剧烈的颤抖,似乎随时可能瘫倒,却一直倔强地不肯瘫倒。
体内体外两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辗压,鲜血从她娇嫩脸上细不可见的毛孔里缓慢渗出,然后凝成极细微的血珠,最终淌落到已经失去原有颜色惨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掌还是在无情冷酷的缓慢降落。
一寸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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