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山睫毛微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师兄二师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修行天才,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却已经入了知命境界的陈皮皮才是天才,和这些天才比较起来,道痴叶红鱼算什么?隆庆皇子算什么?自己又算是什么?
“更何况还有不可知之地,一想着从那里出来的天下行走都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我便浑身上下感到不爽,觉得这事儿太没意思了。”
莫山山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怎样才能让你的信心更强一些?”
宁缺认真说道:“我需要赞美。”
书痴少女的脸就算再红几分,也实在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来赞美他,不过此时她终于确认面前这个家伙确实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选择了别的方法。
她看着宁缺轻叹说道:“你知道世间有哪些不可知之地吗?”
宁缺把手上的水在胸前擦干,嘲笑道:“既然是不可知之地,又怎么可能知道。”
她摇头说道:“不可知之地为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观是知守观,寺是悬空寺,门是魔宗山门,二层楼自然就是书院的二层楼。”
宁缺盯着她的脸,震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压抑住脑子里的混乱情绪,带着丝羞恼,大声喊道:“你上次告诉我那是一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这些地方,就算去过的人出来后也不会谈及,所以才会叫做不可知之地。可是书院……就在长安城南,人人都知道它在哪里,又哪里不可知了?”
“书院二层楼也极少现世,当然和山中不知何处的知守观以及远在大荒的悬空寺比起来,确实应该算是在红尘之中。”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世间曾经流传一句话,俗世与世外这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大概是想起老师曾经流露出来的唏嘘感慨,以及修行世界里对那位的传说,她的神情微微一凛,继续说道:“若能相通便是圣贤,虽说烂柯寺长老曾经说过夫子坚绝不承认自己是圣人,但书院二层楼理所当然是圣贤之地。”
她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来自书院二层楼,来自世间唯一的圣贤之地,那么根本没有谁够资格影响你的信心?你凭什么不自信?”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按照你这种说法,我岂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下行走?”
莫山山看着他点点头,然后蹙着眉尖认真补充说道:“当然,以往传说里的那些天下行走,确实没有像你这般弱的。”
再一次被简单少女伤害自尊的宁缺,这一次没有出言反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从震惊羞恼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想着曾经对天下行走的嚣张发言,才发现原来都骂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想起和桑桑去长安西城赢赌坊的钱却赢到自己身上那件事情,不免有些羞愧于连续踏进两条臭水沟。
书院二层楼是不可知之地,自己是天下行走?若说书院以往的天下行走是二师兄那样的生猛强人,也算说的过去,只是那个顶棒槌的骄傲男子,还有后山里那些神神道道莫名其妙的师兄师姐们,哪里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知道这些事情之后,还有没有信心?”
宁缺醒了过来,大喜说道:“我可是书院的天下行走,论来历论气质论作派,要比隆庆皇子那个西陵神子强太多,我凭什么没有信心踩死他?”
莫山山没有想到他的信心竟是来源于此,不由默然,片刻后轻声说道:“破境之际除了愿望与信心,还需要契机,我十四岁那年收到老师亲笔书写的一卷教典,看了半夜便洞悟天地之玄意,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你的契机。”
宁缺想起黄杨大师在万雁塔上对自己的教育,点了点头。
然而契机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就如同夏天里的那场雨,若早一些下或晚一些下,只怕他都还无法入符知道。就像是湖水溢过杨柳堤,湖中的水必然要满,然而若要它溢过长堤却不蔓延为洪,则需要别的道理。
宁缺不是典型唐人也不是典型修行者,他不擅长坐而论道或是明心悟道,他的修行就像是他的生存一样,总是充满是坚毅强狠的味道。
自幼的苦苦冥想存念如此,入书院后吐血登旧书楼如此,后来了解了人生如题各种痴的道理,还是习惯用解题的方式去修行,只不过不再那般苦逼罢了。
看洞玄门槛在清澈湖底若隐若现,他再一次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不知如何破,那便看破。
他看湖光水色,看暮色烟霞,看倒映着的夜穹星辰。
他折了一枝杨柳,从行李里何处找出一根鱼钩,挂上几缕荒人妇女赠送的干肉,垂入平静湖面,扰乱点点繁星,惊醒湖石下夜色为被的游鱼,开始钓鱼。
大明湖畔的杨柳枝,也许是被魔宗山门大阵引来的天地气息磨炼千年,竟是无比坚韧,非常适合用来钓鱼。
杨柳枝在湖面上时起时伏,过不多时,水中有鱼儿吞食肉饵,被钩住。
他没有起竿,只是静静握着杨柳枝,就像握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鱼儿强行挣脱鱼钩,带着一道极浅的血色,啪啪打着水花惊惶逃脱。
杨柳枝头无饵亦无钩,安静地垂在水中,宁缺就这样坐在冬湖畔的石头上,一坐便是一夜,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湖中的鱼便像破境时需要的契机。
愿者上钩,若不愿,不强求。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六十章有所思
莫山山一直在看湖。
她是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符师,在宁缺出现之前,她已经是神符师的传人。
正如颜瑟大师所说,阵就是大符,最优秀的符师毫无疑问便是最优秀的阵师,她看湖,便是想看穿大明湖的这道神奇阵法。
她站在湖畔认真看了一夜,终于大致猜到了这片青翠山谷的由来。
清澈湖水深处有一座大阵,具体效用未明,但足以遮蔽视线甚至念力的感知,而原先这片山谷上方应该还有一座更强大的阵法,足以遮蔽自然的影响。
根据她的分析,今年世间格外寒冷,天地间的寒潮自北涌来,笼罩在山谷外的外阵上应天时而破,被大阵锁住生机的山谷里植物重新世界杯,绿意蔓延开来,才有现在眼前所见一片青翠,这正好也能印证隆庆皇子在雪崖上所说的那句话。
只是山谷大阵既破,绿意重生,自然世界里的冷空气也随之灌入,山谷间春意尚未全盛,便要因为这些寒意而减褪,湖面上的那些薄冰便是由此而来。
莫山山静坐湖畔,落在膝头的双手不停缓慢无声弹动做着计算,算来算去,总是算不明白,究竟湖水深处的这座大阵,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激发。
“莫非要等到湖水全部结冰,或是引动某处机枢,让湖水尽泄而空,让阵枢就此失效,魔宗山门才会重新开启?”
她微蹙眉尖,看着映射着夜星光辉的平静湖面,有些拿不准主意,对这道阵法的研究愈深,越能感觉到这道逆天阵法里所蕴藏的智慧和强大力量,对于当年的魔宗以及布下这道大阵的前辈,不免生出极浓郁的敬畏之心。
晨光渐至,莫山山缓缓睁开眼睛,从空明心境中醒来,转头望向身旁,只见宁缺还坐在湖畔的石头上钓鱼,好笑的他眼睛闭着,明显已经随着了,脑袋随着湖波轻轻上下点动,倒像是在用脑袋钓鱼一般。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宁缺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看着专注看着自己的少女,问道:“饿了?”
莫山山轻轻点头,看着身前湖水里的倒影,轻言细语说道:“我马上来做。”
湖水里两个人的倒影非常清晰,显得要更靠近一些。
宁缺问道:“肉干着实吃的有些腻了,能不能改善一下伙食?”
莫山山看着他手中那根杨柳枝,好奇问道:“有没有钓上来鱼?”
宁缺笑着回答道:“鱼钩都被那厮给咬走了,哪里能钓的上来。”
莫山山站起身来,棉裙在晨风中微振,右手自袖中缓缓探出,随着一股微寒的符息波动,湖水间忽然多出了一方冰块,几乎透明的冰块里有一条极肥的无鳞鱼,看上去就像冰色琥珀一样美丽,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诚恳感慨道:“符道运用之妙,师妹你应该算是已经入了化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达到这种水准。”
“一朝破境洞玄,便知此法并无玄妙。”
莫山山平静说道,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视符道极为神圣的少女符师,心想若不是想着你想吃些新鲜东西,若不是想着身上贴着你的那些暖符,若不是想着你现在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宁缺把那团美丽的琥珀冰块从湖里捞了起来,看着晨光下仿佛玉石般的冰块和里面那个明显还有生命气息的肥鱼,忽然想起当初在书院湿地侧,陈皮皮给自己展示知命境界的那个画面,当时湖里的那些鱼的状态更为神奇。
“我去摘些野菜,燉锅鱼汤喝喝。”他高兴地说道。
莫山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做,心想就是为了让你赶紧破境,我连用符冰鱼这等事情都做了,难道还会在乎帮你熬锅鱼汤?
宁缺偏头看着少女忙碌的背影,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拣柴生活,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这辈子哪里想过有一日居然书痴会来服侍自己,不过最近这些年他被桑桑服侍成了习惯,也没觉得这件事情如何不能接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鱼汤便煮好了,宁缺将杨柳枝钓竿插进湖畔石缝里,从行李里摸出盐石,在锅里荡了荡,盛了碗乳白色的鱼汤喝了口。
他的行李沉重的像座小山,实际上也真是一座山,里面什么都有。
莫山山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漂亮小圆脸蛋儿上的柴灰,睁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和紧张的神色看着他,问道:“怎么样?”
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这么长时间,能喝到一碗暖暖的鱼汤,当然是极好的享受,宁缺笑着赞了几句,然后说道:“可惜没带什么调料,不然肯定更好。”
很随意的一句话,主要还是赞美,但这是书痴姑娘此生第一次独立烹煮食物,而且隐约间还存着一些别的意思,所以听到这句话后并不怎么高兴。
她低着头捧着一碗鱼汤,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沫和热气,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片刻后轻声问道:“比你平时吃的要差些?”
“荒郊野外,哪里有条件做好吃的。”
宁缺把碗里的汤喝完,开始吃鱼肉,含糊不清说道:“我家那个这辈子也没弄过什么好食材,吃来吃去总是那个味儿,早就腻了。”
莫山山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家那个而不是我家那个小侍女,于是愈发沉默,片刻后她坚强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会做的越来越好的。”
喝完鱼汤吃完干粮后,宁缺继续去湖畔那块石头上坐着钓鱼,手中那根杨柳枝早被湖水泡的发白,而且枝头没有钩也没有饵,除了一些顽皮的小鱼偶尔会来触上一触,根本没有别的鱼对此表示出丝毫兴趣。
莫山山铺开书卷,坐在他身旁不远处开始写字,天穹上的冬阳散发出的光浑,被大明湖四周的雪峰映入青翠山谷,光线温暖而又美好。
宁缺钓鱼钓的无聊时,偶尔也会离开湖畔那块大石,来到少女身旁看她书写,点评几后自己提笔写上几个字,彼此参详欣赏。
都是书道中人,最为耐得住寂寞,在这无人青翠山谷里,二人写字赏字看湖赏湖,时光飞逝的缓慢,别无特异之处。
当然绝大多数时间,宁缺还是坐在湖畔钓鱼。
青翠山谷外间那道逆自然的大阵已经全部消褪,世间的寒冷空气与山谷里复生的温暖春意彼此接触抵抗,恰好到了春意最浓的时分,湖畔的阔叶林神奇地在极短的时日里生出无数片青叶,于风中招摇十分惬意。
春意浓时好困觉,宁缺握着杨柳枝,不知不觉间便入了梦乡。
忽然间他猛地惊醒过来,抬头睁眼望去,却发现眼前没有美丽安宁的大明湖,身旁也没有了莫山山的踪影,只有一片荒凉。
他再次来到了荒原之上,那片只出现在他梦中,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荒原。
今天的荒原之上没有满地尸骸,没有鲜血浸地的惨景,没有恐惧看天的人们,没有神情漠然的屠夫与酒徒,也没有那个高大的背影。
只有寒冷干燥的空气,荒芜黑凉的原野,远处隐隐传来黑鸦的鸣叫。
宁缺揉了揉眼睛,往黑鸦鸣叫处望去,却没有看到满天乌翅,只看到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旅程里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画面,而当时有人在自己身旁说道: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看着远处那三道黑色的烟尘,宁缺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寒冷,眼睫毛上渐渐冻出了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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