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红袖,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说道:“隆庆,听说你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你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说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个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似乎再过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仿佛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安静看着心爱的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难怪我总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他把肩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脚站立的地方,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变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而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说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然后他低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说道:“上次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大,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傻逼,就像我们小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就变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既然不是故事,当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花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
这不是宁缺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男子,他走了过去,想要看到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高大男子感觉根本没有转动身体,可无论宁缺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对方的面容。
当他围着高大男子转圈的时候,老管事和儿时小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转圈,这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据整个夜穹的黑暗,说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宁缺抬头望去,说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说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大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为什么要杀你心爱的女人呢?”
“因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说的话就是正道吗?”
“是的,因为你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庆皇子行走在圣洁的神辉之中,跟随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亦步亦趋,在过往的这段漫长岁月里,他跟着她杀死了很多人,随着那些生命的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静,不再是以往那种表面上的不动声色,而是做到了发自内心的冷静。
神辉中那位红裙女子忽然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如果昊天说你应该杀死我,你会怎么选择?”
隆庆皇子对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惧,对那个永远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木剑男子更是恐惧到了极点,然而听到这番话后,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便举起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剑尖贯穿了红裙女子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
红裙女子赞赏望着他,说道:“隆庆,现在你的心真的变得非常强大了。”
隆庆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个透明的洞,面无表情说道:“你看,我已经没有心了。”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大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你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你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说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叹息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到开始的那个选择?”
…………连心都没有了,自然不会再有恐惧,隆庆皇子代替了那个红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圣洁的神辉之中,禀持着昊天的伟大意志行走于天下,四处驱逐毁灭着黑暗。
某一日当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砾组成的沙漠中央时,那名在红裙女子身后沉默站了无数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了,身后那柄木剑在灼热的金风之中微微颤抖。
隆庆皇子看着男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从我做出第一个选择开始,我的命运便和昊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战胜昊天。”
一阵风卷起沙漠里的金砾,那把木剑刺透隆庆皇子的胸口。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的木剑,刚好从他胸口的洞中穿过,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丝毫损伤。
隆庆皇子胸口的透明洞里生出一朵黄金般的花,瞬间融化了那柄木剑。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金风中逐渐虚化的男子剪影说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真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生命里最恐惧的敌人已经一一死去,隆庆皇子骄傲地行走在金砾组成的沙漠上,虽然已经没有心,但他依然骄傲,他知道从此以后在昊天的光明世界里,自己将是最强大最不可战胜的那个人,所有的黑暗看见自己的光辉便要远远避开。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须被撕碎湮灭。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灭,周遭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没有什么罪孽,只剩下最纯洁的光明,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时,他胸口上的那朵黄金花已经变得十分巨大,已经快要遮住他的脸,即便以他的天启境界,也觉得重量有些难以负荷,只是他已经无法把这朵黄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一道悠远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道声音属于谁,但他知道这道声音说的话是真的。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隆庆皇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无比的黄金花上,须臾之间,巨大的黄金花迅速缩小,变成一把金光灿灿的剑。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艰难地把金剑从胸口里拔出来,惘然四顾。
模糊间,他隐隐看到天边飘着几张虚无缥渺的脸。
是那个背着木剑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树下的心爱女子。
三张虚无缥渺的脸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将走进光明里继续自己的厮杀,然而那是光明啊……隆庆皇子浑身颤抖站在黄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汗水如浆湿透全身。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绿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荒原上的人忽然间消失了很多。
宁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蹲下身去盯着儿时小玩伴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抬头冲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满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高大男子背着对他说道:“都说了只是随便讨论一下,你何必这么严肃。”
宁缺站起身来,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说道:“我不选。”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时候总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去牺牲的,牺牲就是一种选择。”
宁缺摇头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牺牲?”
高大男子讶异问道:“你没有愿意为之牺牲的人或事吗?”
宁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回答道:“好像没有。”
高大男子说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经做出过选择。”
宁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说道:“那是牺牲别人。”
“牺牲别人也是一种选择。”
宁缺承认:“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猪后腿重新挂到那名屠夫的背后,说道:“那你再选一次。”
夜色还是夜色。
温度还在一点一点地降低。
宁缺惘然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云后那团骤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里面传出来的无尽威压,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渐凝结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
他孤单地站在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触。
他握紧了手中的翠绿竹片。
…………书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后结果,至此时,再没有人会用奚落讥讽的语气谈及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如骤雨般的蹄声打破了书院压抑的安静,颜瑟带着桑桑面无表情走了下来,识得他身份的人骤然一惊,纷纷起身相迎。这位昊天南门最强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地位远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之上,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书院教习和学生们稍后便知道了这位猥琐老道的身份,讶异看着那边窃窃私语,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层楼的关键时刻,这位大人物会忽然来到书院。
包括亲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渔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颜瑟此行的目的。颜瑟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因,沉默与值得他见礼的诸人一一见礼完毕,便坐到椅中闭上双眼开始养神,枯瘦的手掌不时在椅背上拂过,稍微显露出几丝紧张。
众人虽然好奇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为何前来,但既然他不说,自然也没有谁方便去问,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开始轻声议论起山顶的动静来。
绝大多数人惊叹于宁缺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实力,但依然坚定地认为,能够获得最后胜利,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必然还是隆庆皇子。
颜瑟身为神符师,境界何等高妙,议论的声音再轻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想着宁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进二层楼,甚至只差一步便真的要进二层楼,那自己苦苦寻觅了半辈子的传人岂不是要变成镜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极点。
便在这时,莫离神官淡然说道:“我西陵一脉从不认为皇子会输给任何人。”
“宁缺这小家伙我倒知晓一些,若要说些旁门左道确实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层楼……”颜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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