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穿着破僧袍踩着破草鞋的月轮国年轻僧人,大概也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位。
自视为世间唯一修行正宗、昊天代言人的西陵神殿,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国家宗派一般埋头偷笑而不在乎颜面,除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翘家胖少年外,若干年来,没有一名来自西陵的年轻人尝试要进入二层楼,直至今日隆庆皇子来到了书院。
…………不止亲王李沛言的神情有些难看,主持此次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脸色也很难看,对于本届书院学生的境界实力水平,这位躲在书院某间小楼里静修的神符大家并不如何了解,但在他看来,既然你是书院的学生,在这种时刻哪里有像兔子般畏畏缩缩藏在众人身后的道理?
又有三名来自异国的年轻修行者在同伴的殷切目光下,勇敢地向书院后山走去。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书院学生群,终于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们心中的精神领袖谢三公子。
谢承运静静望向人群远处,望向那名自来到长安城后,便仿佛把世间一切光彩夺去的年轻皇子,嘴里不禁感到有些微微发苦,自己一直在观察着对方,关注着对方,可那个人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自己辛苦学习修行这么多年,连南晋探花之位都弃如敝屣,千山万水来到书院,不惜咯血也要强登二层楼,为的不就是能够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然而这一切都要在那个更强大更光彩夺目的同龄人面前变成泡影吗?
忽然间这位出自南晋大姓,自幼备受宠爱的谢三公子,想起了在旧书楼和书舍里听到的两通训斥,一通训斥来自大唐公主殿下,一通训斥来自宁缺。
他回头望向书院的同窗们,想要看到宁缺,却有些失望没有看到。
沉默片刻,他想着近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勤勉修行,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坚毅及解脱的神情,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望向临川王颖和身边的同窗们,有力说道:“这是我们的书院,难道我们要最后上山吗?”
王颖青涩的面容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拱手说道:“谢兄,我跟你走。”
书院诸生群情兴奋,开始轻声喝起彩起来,夹道相送术科六子集体登山。
…………书院诸生的微微骚动,只是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至于西陵神殿与燕国使臣聚集的凉伞之下,更是没有一个人去看,伞下所有人的目光甚至伞外很多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位像冬日桃花般美丽平静的隆庆皇子身上。
前日在得胜居的那场小风波已经渐渐传播开来,很多人都知道在神殿裁决司肃厉权重的隆庆皇子,在书院某个普通学生手中吃了些小亏,然而知晓内情的人们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些饮酒言辞之类的无谓小道,这些事情完全不可能影响隆庆皇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只要隆庆皇子未曾真败过,那么他便还是那个完美的神子。
从书院教授宣布登山开始,已经陆陆续续有些青年修行者向书院后方走去,而隆庆皇子却一直沉默,宁静有如静潭的目光,始终专注在身前的空气之中。
“隆庆,曾几何时你也能被那种小人物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隆庆皇子忽然唇角微翘,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话,然后用毫无情绪的余光,瞥了一眼人群外围藏在角落里的家伙,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仅仅是起身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便引得四周人群一阵兴奋,议论声起。
“隆庆皇子要开始登山了!”
“他会是登的最高的那个人吗?”
“当然!洞玄上境的强者,我甚至相信他会直接登到山顶!”
“说起来他已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了,居然还要参加书院二层楼的考试,书院这边委实也太崖岸自赏了些,难道不能直接给他一个名额?”
“我倒怀疑书院和大唐就是想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西陵神殿。”
“如此多双眼睛看着,难道书院还能在登山过程中弄鬼不成?”
“夫子招收弟子怎么会弄鬼!有此想法的人真是愚不堪言!”
…………四周压低声音的议论,极为清晰地进入隆庆皇子的耳中,但他完美的容颜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他抬起右手轻点自己的眉心,然后仰头平静望向苍穹上那轮烈日,脸上的虔诚慈悲之色尽数化为平静,然后才抬步向书院后方走去。
“我就看不得这种装腔作势的劲儿,全天下都知道你生猛无敌,都等着看你怎么生猛无敌,结果你就偏偏要等到最后,等到大家都忍不住了想要骂娘了,结果才慢条斯理站起来,掸掸袖子提提裤子倒提把剑去摆姿式,以为是蹲茅坑啊?”
褚由贤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宁缺身旁,吓了他一跳,然后紧接着宁缺便被这一长段刻薄的嘲弄逗的笑了起来,摇头笑道:“尖酸,太尖酸了些。”
“过奖过奖。”褚由贤看着他眉开眼笑说道:“那天在得胜居,我没进去,但里面发生的事儿我后来都听说了,你才叫真正的尖酸,我这叫做直接。”
“分别倒也不大。”宁缺笑着说道。
褚由贤看着渐渐消失山脚竹林下的书院同窗以及隆庆皇子,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像今天这种情况,你没办法再把那位皇子好生羞辱一番……说起来咱们那几位同窗也真是小心眼的家伙,明明你是在西陵人和燕人面前替书院挣面子,钟大俊那混帐东西偏还那般说话,我看啊今儿他们也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敢和隆庆皇子一道登山,这也算是勇气。”宁缺看着山脚竹林说道。
今日昊天作美,空气特别干净透亮,湛蓝的天空下是一片最清晰的世界,人们的视线可以延展到非常远的地方,甚至能够看清楚书院后方那座大山里的石径。
越过靠近地平线建筑的那段视障区,留在书院里的人们看到已经有人走上了山道,当先之人正是那名年轻的僧人,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石径,谢承运和术科六人也在其间,最后则是隆庆皇子的那身素色衣衫。
山虽高险,但对于这些年轻的修行者们来说,不可能是真正的障碍,这种考核看上去真的很像很多人最开始想的那般儿戏,但事实上书院二层楼开启,夫子选择亲传弟子的考核不可能是儿戏,所以山路不可能好走。
当年轻的修行者们真正进入斜斜山径后,他们的速度顿时变得极为缓慢,在观众们的眼中,他们的身体就像是某一处关节都被系上了无比沉重的巨石,他们每走一步都显得那般痛苦和吃力,像是在与整个天地抗争那般。
那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显得相对轻松一些,而斜斜山径上只有一个人感觉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如常行走如履平地,好整以暇超过一个一个的同行者,双袖微摆负在身后,不像是在进行某项艰巨的挑战,而更像是在登山观风景。
正是隆庆皇子。
…………
第一百五十一章起步
艰难负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挥臂,仿佛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行走在书院后山石径上的年轻人们,就像是被棉线提着的木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留在书院里的人们,仿佛能够清晰体察到他们此时承受的痛苦。
二层楼选择学生的方式,竟是这样的简单,简单的背后却又是这样的神奇。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径,便会变成笨拙的提线木偶,这个画面触目惊心。除了当事者之外,没有谁能猜到山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神官莫离这样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没有亲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过所有人都相信书院不可能让这些年轻人受到真正的伤害。看着这些单调枯燥的画面看的久了,难免觉得有些乏味无聊。看书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动静,应该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尝试攀登书院后山,包括各国使节在内的大人物们都轻松了些,开始在遮光凉伞下左倾右顾,与人攀谈。
书院准备了些简单吃食,大人物们还自带了婢女随从,一时间很多茶汤小食便被摆到了桌案之上,把聊兴又助了几分。
各国使臣聊天的主要对象,不外乎是亲王殿下李沛言与公主李渔,还有就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对于天下无任何势力敢稍撄其锋的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这些周边的国家向来表现的极为温柔而臣服,至于向哪边臣服则完全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因为这种臣服至少在现在必须是双面的。
除了与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搞好关系,各国使臣今日来到书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国有什么年轻人才遗落在外,若本国有人能幸运进入二层楼,他们当然要好好交好笼络一番,即便没有人能够进二层楼,但只要确有修行才华,他们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来自大河国的使臣,正与身旁西陵神殿某位执事聊的眉飞色舞,极完美地把谦卑隐藏在大笑声与精妙马屁之间,忽然间看着远方挟尘土而至的那道土龙,不由面色骤然一变,霍然站起身来,看着那处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所谓土龙,其实是四名抬着担架的书院执事,因为速度太快,脚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黄土,所以才会有这烟尘滚滚,飞龙贴地而走的气势,只看那四位书院执事,端着担架远自山中而来,竟不须片刻便抵达前坪,而他们则是气不喘脸不红,显得极为平静,看得出来这些年应该是没少做这事。
大河国使臣捂着额头,不可思议看着担架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大河国修行者,连声哀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书院二层楼之试,第一个败下阵来的居然是本国子民。
确认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败的,这才是令人郁闷的真实原因,使臣走到担架旁,恼火拂袖问道:“登山登山怎么把人都登的昏了过去?”
担架旁一名书院执事面无表情回答道:“在书院里,昏迷是很常见的事情,登楼都会吐血,更何况是登山。”
“麻烦您让让。”书院执事极不客气地推开大河国使臣,抬着担架,继续向书院后方跑去,又带着一道黄色的土龙,留下几句不怎么清楚的抱怨。
…………“让让,开水。”
四名书院执事用担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归来,自有书院教习拿着姜汤药物等候。
…………“让让,今天的开水肯定特别多,别挡道啊!”
书院执事再一次归来,手里拎着担架的柄。他们的开道呼喝声,绝对要比大唐官员出行时的回避肃喝更加丰富多彩。
…………看到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画面,褚由贤忍不住回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在后山与前坪之间往返奔跑的四名执事,微微张开了嘴。这画面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楼时的遭遇终究是经年的痛,直接让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胸腹间生出些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面色微微发白,痛苦叹道:“居然还是你们四个人啊。”
…………书院后山未被云雾遮蔽的区域里,石径上的年轻修行者们越走越慢,不时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后被迅速抬离。谢承运走在中段,虽然艰难但还在坚持,那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则显得相对轻松一些,破烂僧袍随山风飘摇,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端,不时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出路。
隆庆皇子双手负在身后,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断超过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轻蔑,只是一味平静,无论超过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轻修行者。即便在超过那位年轻僧人时,也不曾用余光看对方一眼。
山径尽头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留在书院里的人们沉默无声,看着远处斜斜山径,疑惑并且震惊于那道山径的神奇,猜忖着那里究竟被书院设下了怎样的禁制,竟能让这些来自各国的优秀年轻修行者们迈步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站在角落里的宁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山道,而是山道尽头那片浓雾。
隆庆皇子已经到了雾前,那么他稍后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标也必须要进到云雾之中,既然如此,无论那条斜斜山径有何艰险困厄,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走过去。
…………来到弥漫山腰的浓雾之前,隆庆皇子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走了进去。稍后片刻,那位东瞧瞧西瞧瞧,显得格外好奇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也来到了雾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几许不知藏着多少万年古树山魂的云雾,先前一直表现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轻僧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静静看着雾气,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隆庆皇子消失在山雾之中,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径,走进雾里。
想要进入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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