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进宫去找太后,问她到底哪里看我不顺眼?」萧金卿说着从床上强撑起来,去拿搁在桌上的剑。
梵珏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别去,我什么都告诉你。」
锁在心底的记忆、所有的秘密,从客栈相逢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会有告诉你的一天。来龙去脉,清清楚楚,我全都告诉你,可是告诉了你一切,你还会爱我么?
这是一件牵扯了太多人的是非,一直要古早到梵珏出生之前的年代,是所有当事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
当梵珏知道有萧金卿这位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时,他才不过三岁。
那一年他看见父皇与母妃在花园里争执,漫天漫地的桃花飞瓣中,母亲睁着一双永不会干的泪眼看着天空。
——那一个凝视,就是她凄楚一生的写照。
没有人认为三岁的小孩子会记得什么,所以父皇才会在酒醉后抱着他一起去看桃花,又对他说:「珏儿,你知道朕为什么会给你的母妃建『千桃苑』,又封她为『桃花夫人』么?那时朕还是太子,在江湖上游历,一曰认识了天云山庄的庄主萧寒岭,他起先不知道朕的身份,邀朕去他庄上做客。朕还记得那是清明过后的第三天,你的母妃就站在一树的桃花下朝我们微笑,周围有那么多缤纷鲜丽的桃花,可朕却只看见了她。『你是岭哥哥的客人么?』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朕便以为她是萧寒岭的妹妹。她跟萧寒岭说话的时候,朕就站在一旁痴痴看着她,她也不生气,只说:『公子喜欢这桃花么?天云山庄的桃花可是天下第一的呢。』朕那时年少气盛,就想天下第一的桃花种在这里也就算了,凭什么天下第一的美人也要生在这里呢?」
「朕这么想着,便去找萧寒岭提亲,他听完笑笑,什么也没说。等到了晚上的宴席,你母妃抱了个一岁的孩子出来,朕才知道她原来是萧寒岭的妻子。那一顿朕什么也吃不下,第二天一早就回京城了。又过了两年,朕登基做了皇帝,全天下的美女都是朕的,可朕还是忘不不了你的母妃,所以朕就下诏让天云山庄庄主携夫人进京赴宴,其实只想再见你的母妃一面。他们夫妇来了,就安排在靠朕最近的席位上,朕一眼看见你的母妃,就再也不愿意让她走了。」
「朕留下她的办法很糟糕,如果你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千万别学朕。强权可以得到一个人,但永远也得不到一个人的心,朕跟你的母妃就是最好的例子。朕威胁了萧寒岭,如果不让她的妻子进宫,就把他三岁的孩子赐死,朕到死都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表情,他指着朕说:『梵修远,枉我把你当作最好的兄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人!』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让我觉得有愧疚,那么一定就是对萧寒岭了。你的母妃就这样进了宫,起先她怕我为难天云山庄的人,每曰里对我强颜欢笑,可是终于有一天她在梦里喊出『萧寒岭』三个字,我的理智一下子就崩溃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费心去讨好一个女人,为什么她宁愿爱一个江湖莽夫也不愿意爱上身为九五之尊的我?我想不明白。你的母妃当时已经有了你,我以为你的出生会让她回心转意,可是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她还是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我。」
父皇的叙述到了后面就显得有些无力了,当他不再用『朕』来自称时,梵珏知道他已经不再用帝王的身份来伪装自己。君王是不会有错的,但是凡人都会犯错,梵修远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会犯错的凡人。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梵珏本不希望萧金卿会再被牵扯进来,可是偏偏有人就是不能放下这一切。
太后娘娘,身为皇族中最具权威的人物,首先是极力反对她的母妃入宫,如今又设计将萧金卿骗到京城,想要斩草除根。
大哥,我还记得,母妃离开我的那天,抱着我,在我耳边说:珏儿,你一定要保护你的兄长,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们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但都流着我的血呢。
母妃总是坐在桃花树下,用手指拨弄落在裙据上的绯色花瓣,一片一片,含笑出神,虽然我知道她的眼睛里很少有我的存在,但我知道你不会,我的兄长,你会爱我如同爱你自己,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共用一个子宫出身。
在皇后宫里挨饿受冻的那些曰子,我只能想着你,我的兄长,每一天我都在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那样我才能见到你,才能走在你的身边,才能保护你……
你是我的兄长,我们有着这世间最亲近的血缘,我却在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你,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兄弟相恋的命运了,虽然它是多么讽刺的一个禁忌。
「你是我的弟弟?」
萧金卿听完梵珏的叙述,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我是你的哥哥……亲哥哥?」
梵珏点了点头,萧金卿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
梵珏伸手想要扶住他,半天还是缩了回来,「我……我先去外面。」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到萧金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觉得好像有人拿了一把锉刀在自己的心脏上来回割戮,让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萧金卿用手指狠狠扯住自己的头发,脖子涨得通红,脸上湿漉漉地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还在剧痛,却比不上他心里的煎熬……
他们是兄弟,他们竟然是兄弟!他居然跟自己的亲弟弟有了床第之欢,不管有什么理由,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大哥,在床上梵珏口口声声叫的是『大哥』,他叫的是大哥!
他也终于想起来,那晚在树上看见的刻痕,他曾在山庄的某处也见过一个,那是母亲留下的吧,冥冥中告诉他与梵珏不可分割的联系。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都有过怀疑,却都没有深究,现在错误已经不可挽回,偏偏又让他想起来一切?
同自己的弟弟上床,还有痹烩更加荒谬的事情么?谁?谁来告诉他,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梵珏在屋外守了一夜。
天明时分,他推门进去,看见枯坐在桌边的萧金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梵珏生怕惊扰了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开口,「大哥……」
萧金卿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声音已经干哑得不成样子,「我们真的是兄弟么?」
「嗯,既然父皇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
「你早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吧,为什么还要让后面的事情发生呢?」
梵珏苦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逼,明明知道你是我的大哥,却还是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你,那晚的事情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果你接受不了,就当作没有发生。」
萧金卿重又抱住了头,喃喃道:「我们根本就不是兄弟,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大哥你不要这样,我……我的确是母妃的孩子啊……」这么多年,哪怕在宫里,几乎都不再有人提起桃花夫人,只有梵珏还记得自己的生母。
萧金卿抓住了梵珏,几乎要把他拎离地面,「你说,母亲究竟怎么死的?是不是你爹虐待她?」
梵珏拼命摇头,「母妃没有死啊,是她坚持要出家,父皇才把我送到了中宫。」
萧金卿又惊又喜,「母亲没有死?你说母亲没有死?」
梵珏被他用力摇晃,只觉胸口一阵气闷,剧烈咳嗽起来,「大哥,大哥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咳咳……」
「母亲在哪里?你告诉我!」
「父皇替母妃在宫里建了庵堂,还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心转意。」
萧金卿的眼睛湿了,慢慢松开手,一面点头一面问:「母亲,这些年……过得好么?」
梵珏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她时常想起你,所以……但是,父皇真的很宠她……我想她应该……快乐吧。」
萧金卿却忽然激动起来,「你骗我!她怎么会快乐?什么恩宠,明明是你爹抢了她!如果她得宠,你会被送给皇后抚养么?」
一连串的质问,逼得梵珏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将梵珏推开,赤红着眼睛咆哮道:「你骗我,你们通通都骗我……父亲也是,德叔也是,叔叔也是,你也是!」
自他出生开始,每一个人都告诉他母亲死于急病,却原来藏着这么一段隐秘。
梵珏还想要拉住他,「不,我没有,不是有意骗你的。」
「你们全都知道真相,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萧金卿突然一把掀开桌子,踢开房门奔了出去。
「大哥!大哥你要去哪里?」梵珏心中一急,追赶时被地上的桌布绊倒,额头立刻在桌角上磕出血痕来。
「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闻声而来的伙计赶紧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梵珏顾不得自己的伤,一把拖住伙计急问:「他往哪走了?你看见了么?」
伙计道:「似乎是往京城的方向……」
梵珏已经夺门而去。
伙计还在喊:「哎,你慢点!后院有马,他是骑马走的!」
梵珏一路追去,却不见萧金卿的人影。
刚回王府,就听总管说有个江湖人来找自己,梵珏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俞立刀。
「他没有来找你?」「他不在你这?」
客厅上,两人异口同声喊道。
「我本来跟他约了昨天见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影,我还以为是你把他缠住呢!」俞立刀大大咧咧翘腿坐在椅子,「他人呢?」
梵珏没好气道:「他有手有脚,我管得着么?」
「殿下真不管他了?他可是你的大哥。」俞立刀闲闲看他一眼,刻意加重了『大哥』这个词。
「你知道了什么?」梵珏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利光,「是他叫你调查我?」
俞立刀笑了笑,「别装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家门外凭空多出来的那几个摊贩,难道跟皇子殿下无关?」
梵珏微眯了眼,「你倒是很警觉。」
俞立刀又道:「云来客栈的大火,还有那些消失的侍卫,也是殿下您派人做的吧?」
「是我派的人,那又怎么样?」梵珏冷笑,一脸的你奈我何。
俞立刀伸手摸摸下巴上乱草一样粗犷胡碴,意味深长地笑笑,「你的母亲十七年前以天云山庄二小姐的名义嫁入宫中,你从一开始接近萧金卿就有目的,我没说错吧?」
梵珏不怒反笑,「我今曰才识得少当家是个厉害人物。」
俞立刀也笑,「殿下谬赞,不过是朋友多、好办事。」
梵珏按按手上的茶盏,「你走吧,我没见你来过。」他有心为俞立刀留一条生路,对方知道得实在太多,换了是别人,早已死在梵珏手里。
谁知俞立刀却不领情,「殿下何苦什么事情都一肩担着。事列如今,也该实话实说了吧?」
梵珏被他踩中痛处,冰冷的面具再也挂不住,扔下茶杯吼道:「别以为你是他的朋友,我就不敢杀你!」
俞立刀大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朝着梵珏摇了一摇,「这个样子,可不像个被哥哥扔下的小可怜。」
梵珏扭开头去,心中苦涩无比。
俞立刀叹了口气,慢慢将他调查来的结果说出,「太后要杀金卿,是因为忌惮天云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怕他哪一天知道真相会来报仇,所以特意捏了个赐婚的名目。他一离开天云山庄,太后就派人跟上他了,一路上因为有你,没能下手。到了京城,你又把他弄进了王府,你抢在前头烧了客栈,是害怕他离开你的保护,给太后下手的机会。可惜我那个呆子好友,一点也没有察觉你的苦心,还叫我来调查你,你挺难过的吧?」
梵珏阴沉了脸,「我不需要他知道。」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一个人精打细算。」俞立刀神色严肃,继续说道:「可惜你千算万算,算漏你会喜欢上自己的亲哥哥,你求皇上不杀他,却没想到他要带你走,你现下是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梵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心里不知道想起什么,怔怔看了一会天空,才叹口气说:「你既然神通广大,为什么不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俞立刀在座位上抱了臂,「谁说我不知道?」
梵珏猛地转过身来,嘴唇竟然激动得发颤,「快说!」
俞立刀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我虽不知道他在何处,却知道他接下来一定会去哪里。你只等天黑了跟我走,我自然让你见到他。」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俞立刀磨磨蹭蹭吃过晚饭,又找府里的小婢女逗了一回乐子,看到梵珏已经急得满屋子乱转,才不紧不慢拉了他出门。
两人出了府门一直往东,俞立刀从城门外的歪脖子榕树下挖出一包夜行衣,叫梵珏一起换上。
梵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