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真好……他的情意竟然到了这样卑微的地步;他的用心竟然到了如此庸俗的程度……这不是我的大哥,不是我那个无欲无求清绝出尘的大哥,不是我那脚踏七星才冠天下的大哥,不是那个我最敬最爱的大哥……他这是……他这是怎么了……”
她揪着我的衣领惨颜道:“我好恨!我明知爱一人并非过错,可是为何要爱得如此之苦?为何要爱得如此绝望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这样爱一场,究竟为了得到什么?……呆子!你这木头呆子!你知不知道,有个人无悔的爱你你该是多么的幸运?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珍惜该得天打雷劈的命运?!”
“姑……姑娘你放手……”
“我恨他!什么水然公子……呆子,你日后若是也作他那样负心的人,我便毫不留情的结果了你!纵使陪上我一生的修为也在所不惜!”
那时她恶狠狠的神态吓住了我,我知晓她最后的那句话并非真是对我所说,却还是不禁青白着脸想象被她所恨的人该是怎样可怕的下场?她竟然因为台甫……而升腾起杀机。这该是个可爱而娇憨的女娃娃呀……唉,莫非情字就是如此害人,连旁观之人也逃脱不得?或许连台甫这样的清流人物都逃不过的一个情字……真真是世间最难手书的一字了……
自然,我这般俗不可耐的小人物,便更无法书写这一笔了。所以在如泣如诉的哀婉弦声中迷迷糊糊睡去时,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惨淡笑意。
梦里有一望无际金色灿烂的油菜田,我折下一些小花,插在毓儿的发辫上。她羞怯的问我,好看么?好看,我答的时候笑得傻乎乎的。
这个时候阳光如此温暖,这个时候两人还是两小无猜。她在听到我的回答后悄悄绽放的甜美微笑,是我一生得以珍藏的宝贵记忆。我忍不住牵住她的手,说,以后我要为你折一辈子的花,替你插在发上,好看你欢喜的笑靥。于是她躁红着脸蛋儿由我牵着慢慢地走。那时我毫不怀疑我们可以这般携手走遍天涯海角直到沧海桑田。
可我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由于我的胆怯与懦弱。
我独自走下去,烟雾朦胧的梅林里,台甫垂首认真抚琴弹奏,每一夜幽缓悲楚的弦声便是流泻自他修长好看的指尖。月光映在他墨色的长衣褶皱里,冰样的光滑,冷清无比。他这一生或许就连与所爱之人携手都未曾有过,因而我总觉着他应该比我更加可怜寂寞。可他这样宁静安详的面庞,令人无法想象他真的被一个情字所折磨中伤。
台甫……你真的心平气和么……
他抬起头,温柔的笑意敛藏在深邃的瞳孔里……兰兄……他缓缓开口…………
——“先生!!!白小姐昨夜里自缢了!!!”
童子急促的拍门声与尖锐的长叫,终于划破我所有的梦境。青白的天光透过窗格子映照在微潮的地上,我的表情隐没在房间黑暗的一角。
……毓儿,去了……?
白府挂出了丧裱灯笼,手臂扎着白绢的人在院内外来来往往。
她真走了。
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羞怯美丽的笑容,再也无法见到她偷偷瞧着我的爱恋神色,再也……一辈子也,无法,再紧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先生……您别站在这里,白小姐因您而死,白家的人不会放过您的!”
可是我想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走呀,快走呀!!”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再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先生我求您了,我跪着求您了……”
——“兰、悦、方!!”
来不及,有无数的人影从白家红漆青墙的院门里冲出来,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吼道:“你害死了我女儿,还敢来吊丧?!我打不死你这祸害!来人呀,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打死他也不用偿命!!”于是瞬间拳脚夹杂着棍棒暴风骤雨一般径直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护住头却护不住身子,火辣的疼痛让我知晓自己皮开肉绽,或许血迹也渗透了单衣,童子被挤在圈子外惨烈的哭叫着,你饶了我先生你饶了我先生,他只是个弱书生,不能打,不能打!!
“——兰悦方,你辜负我女儿,你害得她惨死,我今日要你偿命!”
我惨笑,是,我辜负了毓儿,可是你这样的爹就没错么?是你逼我辜负了她。
突然一棍子横抽我的头,鲜血立刻溅出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童子的惊叫嘎然消失,他恐怕已经吓得再也无法动弹了。我吃力的望向大门的方向,虽然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再看不清楚,却仿佛能见到毓儿单薄的身影在向我招手。
打吧,打死我吧,我本来就不怕死的……
这句话也许在我意志模糊的时候不知不觉说出了声,因而有个人幽幽地接口问我:“既然死都不怕,却为何害怕接受一片真情?”
——台甫?!
熟悉的气息围绕在我身旁,已经再没有任何拳脚施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周遭瞬间呆滞的气氛,我知晓,台甫出现的地方,凡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无法抑制地真心崇敬。
“他的罪过,不能用死去赎。”台甫平静淡泊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交给我吧。”
停顿片刻,“……令媛,也交给我。”
我心口突然一松,颓然倒地,彻底与意识挥手道别。台甫,你竟然还是救了我这么个胆怯而懦弱的蠢人……不值得。
……纵使救了我,毓儿依旧是走了……
我睁开眼睛,已是泪眼朦胧。梅林依稀的连绵在窗外起伏,台甫在床榻边怜惜地抚摸我受伤的额头,像安慰一个孩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望着他,涩涩的问,“台甫,你真的为情所困么?”
他淡笑着摇头。
“……真的?”
他轻轻的说:“我有所爱之人,但我并未为情所困。”
“悦方,”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明亮的双眸凝视着不可触及的远方。
“世间的情爱,并非只有一种。情这一字,便若饮水,冷暖自知。不是人人陷入情爱,都会显著于表;有千样的人,便有千样的情。你见我洒脱,或许觉得我是勉力强咽心酸,可你怎知我真有心酸?”
“我纵使难过,也不过是觉得宿命弄人,可惜后缘太浅罢了。谈不上心酸。”
“台甫……”
“我知晓你自翎儿那听到许多话,可她只是一己之思,做不得准。我本就是看破红尘之人,于情爱之事,更是看得分明。这一生,我与他有缘相见无缘相携,能看着他开心,能陪他走一段路,能为他铺一条道,我愿已足矣,还有什么需得着心酸的?”他平淡的脸色依旧恬静,澄澈的眼底荡漾着心满意足的情绪。我不得不信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这份没有杂质的爱情。
“那么我呢……我为何总是如此心酸?”
“你……心魔难息呀……”
“你自认卑微而不敢面对,你真心爱她却无法表明,你不怕现在与她分离,你只是害怕,若是她跟了你,却在日后懊恼后悔,你将如何面对这样苦痛的命运?你害怕失去,所以宁愿永远也不能获得。”
“悦方,你怕与她守不了终生,你怕给不了她安乐,所以你骗自己她是玩弄你的,你骗自己你是可以放下的,可是你这般想,岂不是作践了她对你的一片痴心?其实哪里需要想这么多?有个人爱你,疼你,为你,你还需得着计较斟酌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圆美的事么?悦方,你呀,说到底,是瞧不起自己;说穿了,却是太贪心……”
我头一遭听到台甫谈论情爱如此细致深刻,不由得听到怔了。
“你不是曾问我,世人违犯,卧不安席,罪可解乎?”他淡道,“其实,罪有可解者,亦有不可争者。情,便是这世上最不可争之错。悦方,你要懂得,举棋不定之时,一切随缘便好,不可强求,亦无须推拒。”
“我……咝……”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嘴角也破了,说话不清楚,我低声道:“我……我其实也懂得,却胜不了心魔,我终究太自私……”
“人哪有不自私的呢?”台甫叹息道,“连我,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不顾翎儿的痛楚一意孤行么。”
“……悦方,你不用太过自责,举凡是人,总会有动摇不定的时刻,你是凡人,因而会惧怕懦弱是正常的。人心本就不可能清纯如同白纸,一念之差,虽然有时会造成不可挽救之错,但那差错的一念神佛却是会宽恕的。”他忽然自朝远方的凝视中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你还有上好的日子。你日后会有子孙,其中一个聪慧灵巧的孙儿,有仙人庇护于他,你的后世会有享受不尽的福泽。”
“孙……儿……?”
“嗯,”台甫的眼神有些迷离,“很优秀的年轻人,名唤泽琰。”
我奇怪他怎会知这许久之后的事,却更觉得好笑,我还会有后人么?莫非我还会有娘子?我笑不出来。我压抑着声音说:“台甫,我不会有毓儿以外的娘子……”我亲造出的恶果,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尝。
昏睡时我总在梦里一遍遍重复的想,是不是失去了,才知晓珍贵?不,不是的。未曾失去前,我便知道毓儿甜美的微笑对我多么重要,失去后,懂得的不过是“不能失去”,而那份珍贵,却自始至终都明白在心底。
所以梦境里总是重复着往日美好的记忆,就连她落着泪轻轻的说,悦方,并非我负了你,也同样令我在尖锐的痛楚后更加明白她的真心。
是的,毓儿,并非你负我,而是我负了你……
台甫这时忽然说,“你自然不会有白家小姐以外的娘子,”他微笑,“你那个孙儿,本就姓白。”
我猛地里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瞧着他,他却又回过头去,望向窗外。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台甫的目光渐渐收敛,可见的情绪全部深藏进深邃的瞳孔里……他忽然慢慢地道,“所以说,缘分天注定,避也避不掉。”
这时茅屋的木门突然被一把推开,随着风中一股清雅的淡香,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来。
豁然照亮堂内的日光里,我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嘴角的伤口又破开也不自知。
进来的人先看见了我,又看看台甫,然后再看向我,神色莫测。
我看他却已然看到呆了。
这般风华绝代的样貌,玉树临风的身姿,世间能有几个?明明很温和的笑脸,只是狭长的凤目中微微闪烁着毫不掩藏的鄙视的眸光,他微微翘起嘴角,自上而下俯睨我。
“你是谁?”清冽的嗓音划过空气,仿佛万年寒冰的利刃。我在他冷酷的视线中冻结成冰。
他无疑是位极高傲之人。从见到我至以后,除了“你是谁”三字的诘问外,再未同我说过半个字。
台甫请他为我医治,他佯怒,说金翎儿巴巴的拖我来,就是为了你要我替个凡人医治?台甫对他一笑,你不愿就罢了。他却也笑出声,说我怎敢不愿,难得无所不能的你求我一回,我岂能拂你的面子?后来就真替我治了。
他医治我时双目里仍旧是冷冷的眸光,看着台甫时还有一些温度,朝着我时却能冻死人了。我听见台甫唤他,水然。这个名字,不可谓不振聋发聩,当日翎儿姑娘口中那个恨到极处的人,便是这名字。
——原来,他便是台甫心中之人。
这一日,台甫有些高兴。虽然未曾表露,但那双清目中淡淡弥散的欢喜却是确实的。翎儿姑娘后来也来了,她先不怎么与台甫他们说话,只管照料我,倒是令我受宠若惊。自她口中我才晓得,原来我整整昏睡了十二个时辰,毓儿则安排在隔壁。提到毓儿我心中一痛,挣扎着要下床去瞧她,翎儿姑娘冷冷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却看到我眼眶一红,便怔了下,垂下头去。半晌,才说,好啦,是我说话难听,你别怪我。
又伸手将我压回床上躺好,道,你急什么,有大哥在,保管还你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她见我闻言满面惊诧,啐的一口,说你是呆子吧,相处这些日子还猜不出我们来历么?说完撇撇嘴,出去同台甫他们饮酒说话了。
留我傻愣的躺在床上。
窗外本来偶尔才有一两句说话声,打翎儿姑娘出去后,总有意无意地同水然公子抬杠,这才热闹起来。这二人口才旗鼓相当,辨到精彩的地方,连台甫也会笑出声来;只是笑过之后,笑容会在他嘴角慢慢凝结成一种孤单的纹路,很浅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悲伤。灿烂的笑容于台甫总是出现得太过短暂,他的笑容似乎向来只甘于淡薄,轻松的神情昙花一现后面上便只剩下更加琢磨不透的朦胧。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表情。
似乎是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里,平静的永月湖湖水所映出的一张男人的面庞,憔悴而疲惫,又有着下定决心的坚持,那是我,在决意放弃毓儿的时候的表情。
台甫与我不一样的,只是没有我那份憔悴与疲惫。他明亮的眸光凝视着远方,已经越过他身边的两个人,看向不知名的某处。决然又不舍的眼神,这是割舍所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