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羽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锶儿他…总会明白的。”
不欢而散。
回了郑国,我小心提防,就怕之羽暗中动手。果不其然,一夜郑王醉了,沈莛秦莘意图行刺。我以身翼之。
沈莛躬身道:“请不要为难属下。”
我冷道:“废话少说,回去告诉他,要打要杀,明着来!”
秦莘叹口气,拉了沈莛叩首退下,从此数十载不再见他二人。
我晓得,依着之羽的性子,没有完成任务的属下,多半赐死。
回首望着榻上熟睡之人,我心内一叹,我欠你的,只能这麽还了,若他真出兵打来,我殉国就是。
这一等,十五年。
进来的,却不是他。
少年人?不,二十了吧。风度翩翩,卓尔不群。刘锶,我认得你了。见着你,我就晓得,死不成了。可我还得一试。
他却不管不顾,以血肉之躯救了下来,说得竟是之羽的话。
崇明殿的梅花开了。
我身子一颤,落剑鸣响。我心中翻江倒海,之羽,你狠!
我现下不死,这一路回东也,多得是机会!
番外五·俱往矣(中)
冷醒过来,身侧早空。略略举目,窗外白森森的,不由一抖,缩在锦被内尤觉寒意阵阵。喉间一阵麻痒,忍不住咳出来,又慌得掩住。
“长公主醒了?”榻侧侍婢轻唤道,“皇上走时吩咐奴婢们,长公主若是醒了,就叫传太医来看看,不知长公主是否要再歇息一阵,或是…”
缓缓撑起身子来:“沐浴吧。”
羊脂汤,玲珑香,袅娜腾腾。全身浸在里头儿,才觉着暖和。
回东也一年余,我变了多少?谁晓得。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错儿。
锶儿心思细密,怕我路上自戕,下了药,竟一路睡了过去。再睁眼,已在崇明殿。
我没见着之羽。
“郑后醒了?”声润宛扬,神采奕奕。
屋里无人,我自坐起:“你是谁?”
“韩焉。”他一躬起身,眼角一瞥榻侧外袍,“东也落雪了,还请郑后保重玉体。”
自取了披上:“武圣派你来说甚麽?”斜眼打量他,从未听过他身边有这样人,端的诡异。
“武圣有话要韩某带,韩某亦有话要告知郑后。”韩焉谦和一笑,奉上茶来。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品茶。
“斗胆先告知郑后一句,自杀甚麽的,还是罢了。”韩焉含笑立着,见我瞪他,竟郑重道,“不要浪费了武圣的苦心。”
我垂目静思片刻:“我不会死的。”
“也请郑后莫要想着刺杀武圣。”他俊眼一弯,“且不说武圣身侧高手环伺,就算叫郑后寻得机会,武圣一死,卫国大乱,这也非郑后心中所想吧。”
我霍然抬头:“你说甚麽?”
“郑后是性情中人,韩某甚是佩服。”他面色柔和浅淡,“您与武圣之事,韩某不过略略晓得些,谈不上偏私哪一方。但身为卫国公主,总不好见故土生灵涂炭吧?”
我正要开口,他却接道:“郑后想说郑国之事麽?”
我微微颔首,他大笑道:“郑后果非常人,有情有意。但恕韩焉大胆问一句,郑后想报仇…姑且称为报仇吧,究竟是报哪一家的仇?”
倒是一愣,韩焉又笑:“若是为郑国,自有郑国王族大臣,您既是王后,也是卫国的公主,无论怎麽作,都不会两全其美。”
我心中一阵拥堵,却又反驳不得,久之恨声道:“你懂甚麽!”
“韩某才疏学浅,确是不懂。”韩焉打个躬,“郑后与武圣彼此有情,武圣为了您,不惜背上种种恶名,郑后却不为所动,韩某不懂。”
我冷笑一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你忘了我与武圣是…”
“韩某没忘,相信郑后与武圣也没忘。”韩焉垂目一笑,“可武圣还是这麽做了,郑后以为如何?”
我垂下头来,指尖缓缓按紧杯沿:“此事不容于人伦,他这麽作,岂非是陷二人与不义?”
韩焉摇首道:“郑后没有承担的勇气麽?”
我大惊失色:“住口!”
“武圣沉默少言,只晓得以行动表明一切,郑后自该比韩某更清楚。”他自信一笑,“他那般要强一人,这些话说不出口的,可郑后何等聪慧,又怎会想不到呢?”
我垂目道:“韩焉,这话不该你来说。”
韩焉躬身道:“韩某也晓得僭越了,还望郑后赎罪。”
“我自有计较…”喉间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武圣心中亦有计较,但韩某斗胆,想请郑后打今儿起,不妨想想武圣多年苦心,想想自个儿后半生福址。”
垂目不语,韩焉又轻笑道:“郑后若是因自恼身份而轻举妄动,不单辜负了武圣,亦有负三王爷。”
我竟一愣:“三王爷…刘锶?”
韩焉微微颔首:“武圣一片心意,全在郑后身上,就连三王爷,亦是爱屋及乌。”
“刘…锶…”口中缓缓念了一遍,眼前浮现个清俊人来。发如乌丝,面白脂细,语气和缓,似类吾;眉宇堂堂,修目挺鼻,身削指长,似之羽;举止端凝,口齿灵辩,却都不似吾二人。
“三王爷并不知晓郑后就是身生之母。”韩焉瞅我一眼,唇角一扬。
“我晓得,之羽骗他是宫人之子。”我垂目应了,心里突地泛起阵阵酸涩。
韩焉行前一步,低声道:“武圣这般说,亦有苦衷…”
我挑眉一笑:“这个自然,否则如何圆说宫中突增一子。”
“此其一。”韩焉柔声道,“其二,宫人庶出,母既死,不受偏爱不受注目,也才保得太平。”
我轻颔首:“确是如此。”
韩焉一笑:“可这并非最紧要的。武圣这麽作,终是为了郑后。”
我失笑道:“甚麽?”
韩焉又行前一步,满眼柔色:“郑后试想,若三王爷得悉实情,心中会如何想?”
我心口一闷:“恨我吧…还能如何…”
“诚然,尚未出生险些被亲娘毒杀,幼时少于疼爱呵护,忽闻娘亲尚在人间,却又是父亲至亲姐姐,是个违伦之子,叫他情何以堪?何况,这娘亲嫁于他国十数载…”韩焉眼眸流转,句句打上我心尖。
“若他恨我,且恨吧…我并非好母亲。”咬牙撑着说完,袖中腕处早捏得生疼,可如何疼,亦难较心头悲苦。
“可若三王爷会记恨郑后,就不是三王爷了。”韩焉突地一笑,“三王爷重情重义,守礼节制,从不口出恶言,从无言行失当,又怎会怪责亲娘?至多苛责自个儿罢了”
我心里方一缓,却又揪得更甚,眼里胀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韩焉又道:“武圣这般作,叫三王爷心里认定了一条道儿,不会怀疑到这上头儿来。何况,三王爷的心思也不在此,不会碍着武圣与郑后甚麽。退万步说,就算三王爷寻着些蛛丝马迹,亦不会揭出来,这是里外都存着脸子!”
我喉间沙哑:“这是他养的好儿子,于我何干?”
“此言差异。郑后数月辛劳才育得一子,且是与心爱之人所生,若非逼于无奈,怎会出此下策?”韩焉溜我一眼,口里不停,“三王爷是郑后于此世间唯一骨血,又怎能不疼、不爱?”言语此,他正色一躬,“恕韩焉大胆,敢问郑后就不曾有丝毫后悔当年下药,复见三王爷时无失而复得之喜,见三王爷傲视天下无不能亲手教养之憾?”
我心中痛甚,半边儿身子又酸又麻,苦笑道:“如何没有?可我又能如何。此生此世,已不能听他唤我一声‘娘’了,再想这些,又有何益?”
韩焉突地单膝跪下,拱手道:“郑后又可知晓,武圣虽疼三王爷,却也患得患失。三王爷天资极高,武圣关心则严…”
“我能猜着。他就那个臭脾气,心头想着好,口里却是骂,性子又犟,不服软,也不喜辨白。”含泪摇首笑笑,心头又酸又甜。
韩焉眯眼笑笑:“三王爷性子与武圣极似,都是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淡淡的,只说一两个字罢了。”
我叹息一声:“真不愧是父子。”
“可三王爷与武圣只勉强算是父慈子孝。面上和乐,背着人时,二人常常口角,武圣怒起时,也曾动手伤过三王爷…”
韩焉声儿愈低,我愈时心痛,竟不由立起身来,行至他身侧垂目道:“之羽打他?”
韩焉痛心疾首躬身道:“这些都还算好的。武圣似是作过甚麽事儿,竟叫三王爷记恨到今日,郁郁不得解。这刺儿横于二人心中,难有贴近。三王爷是极重情之人,再加上生母一事,是他心中碰不得的二块伤疤,叫他对武圣如何生出亲近之意来…这些,郑后可又晓得?”
我身子一晃,他忙的伸手扶了:“郑后,血浓于水,可眼见父子心异,情之奈何?就算武圣有何叫郑后不快之事,三王爷又有何罪,怎该叫他来还?”
我眼中酸涩,终是垂下泪来。韩焉默默不语,只跪着扶我。待我缓下来,方柔声劝慰。我心头翻滚,又愧又悔,前思后想,终是下定决心:“韩焉,我晓得日后该如何作了,你且去吧。”
韩焉展眉一笑:“这些不过是韩焉僭越了,武圣的话儿,还未带到。”
我一愣:“哦?”
“武圣说,‘你只用保重自个儿,旁的,有我。’”
几欲再度落泪,面上却又烧得火辣辣疼,遂另起一题:“韩焉…你究竟是甚麽人?看服色,不是官员;观举止,不是太监;听声儿,不是卫国人。偏又晓得这麽多隐秘。”
“我?”韩焉眨眨眼睛,笑得开怀,“我晓得一些事儿,只是自个儿好奇打听的,武圣并不晓得。诸如今日与郑后所言,亦是如此。至于我的身份…”眼珠一转,伶俐矫捷,“在某个时候,会是刘锶的帮手。”
“换言之,某些时候,会是敌手?”我浑身一紧,警惕暗生。
“这一切全凭武圣安排。”韩焉朗笑道,“韩某贱若蝼蚁,怎能与三王爷相较?承蒙武圣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心尽力。然终有功成身退之时,而父母天授,要伴三王爷一生的。”
我轻颔首:“晓得了,晓得了…这事儿,就他做的出。”
“既如此,韩某告退了。”他躬身而出。
我定定望着他背影,突地问道:“韩焉…你定不是普通人。”
他身子一顿,回身轻笑道:“韩焉,也许只是个不甘平凡的普通人,郑后谬赞了。”
“是麽?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缓缓摇首。此人浑身贵气,言辞机辩,巧舌如簧,心机深沉不在锶儿之下,不由展眉道,“韩焉,我觉着与你甚是投缘,以后我唤你小焉,可好?”
他却一愣,面上微红:“怎敢?”
我摇首坚持,他只得跪下道:“如此,韩焉谢郑后错爱了。”
摇首含笑望他去了,回身坐下,竟痴了半晌。
当夜,之羽果来。两下里无言,对坐良久,他叹息一声,起身缓缓拥住我。
我眼眶一热,环上他颈侧,一股子暖意沁入心头。只听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好。”
我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道:“是…回来了。”
“不会再走了?”
“不会再走了。”我应得一句,满脸是泪。
情愿折寿,亦不愿再言分离,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有何惧,又有何悔?只要他与锶儿好,我心满意足;只有他与锶儿,是我今生唯一牵挂…
“长公主,水温了,要加些热的麽?”
我回过神来,懒懒一笑:“不必了,起身吧。”
裹上裕袍,侍婢替我擦发,口里赞道:“长公主青丝如墨,长软细滑,真叫奴婢们羡慕。”
“羡慕?有何好羡慕的。”我随意应了一声,拉过一把头发来对镜把玩。
“头发乃人血脉精髓之所在,长公主雍容典雅、心思缜密,性子又是温软柔韧,真是合衬!”
“合衬?”拉过几根银丝来,嘴角上扬,自嘲一声,“自然,你看这几根白发岂非告知我已韶华不再?”
侍婢忙跪下道:“奴婢该打,该打!长公主青春常驻,这几根不过是沾上了香粉。”伸手替我拢了几拢,稍稍拔拉,竟隐去不见。
倒是个乖觉的丫头儿,只觉着有些面善…遂柔声道:“罢了,起来吧。你叫甚麽?”
“奴婢叫迎紫。”
“迎紫?迎紫…”我心里计较一番,“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儿,你归哪一宫管着?”
“奴婢归着永璃宫管,本是三王妃的陪嫁丫头。”她垂目小声应了。
安俊侯的人?我略略抬眼,面上一笑:“我看你挺伶俐的,可愿跟着我啊?”
她颇有犹疑之色,期期艾艾不肯开口,只是磕头。
我扬手一笑:“去和滟儿说一声,就说我看上你了,跟她要了,这就回话去吧。”
她这才满脸堆欢,又磕个头才退下。我自着衣打扮停当,带了几个侍卫,取了之羽给的腰牌,出宫不提。
番外五·俱往矣(下)
城东双柳巷,柳树枯寒,瘦枝颓干,积雪堆叠,映着门前小径。
锶儿之前秘密送了沈莛他们前来,我虽没想透,却也晓得滋事体大。何况第二日他即行同软禁宫中,我唯有更小心看护三人。可留于宫中总有不便,又就辗转送出。刘忠好几日没回话儿了,记挂得紧。虽我亲来有些不妥,却也不能假手他人。
门前大柳树…看来说的是这儿没错儿。
推门而入,小院空寂萧瑟,静谧得诡异。内室小门微启,心下稍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