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赜躬身一笑:“公子想多了。”
“是麽?”我举杯饮了一口,“你若不是父皇的人,就是安俊侯的人,我可有说错?”
尹赜面上一阵扭捏:“三公子…”
我冷道:“方才你说‘前四喜冷盘是指子敬、影儿、胡太医和秦莘’,为何不提沈莛?”见他额际滴下汗来,遂厉声道,“这世上知晓沈莛已死的,只有我,或是数十年前就以为他死了的父皇,你又是如何得知?!”又柔声道,“你混在韩焉身边,他虽不揭穿你,却也不信任你,否则见东虢的人,为何支开了你?”
尹赜面上阴晴不定,见我笑容满面,想了片刻,终是叩首道:“还望三王爷恕罪!”
我缓缓捏紧杯身,口里却淡淡的:“怎麽又改了称呼?”
尹赜不敢抬头,闷声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还不老实交代?”我哼了一声,搁下茶来。
尹赜躬身叩首,缓缓道来。
之前皆如已知,尹赜确是兰修王之子,也确是父皇秘密养大,本想叫他平淡一生,他却感念父皇恩德,想有所建树,以报恩泽。父皇不想他趟混水,遂冷落对待。不想韩焉找上门来,只好将计就计,叫他假意相帮。至于佩服韩焉云云,不过是个说辞。一路行踪,早秘密告知父皇,难怪沿途不见阻碍,原有这一层关系。
我静静听着,细细瞅他面色,不似有诈,遂道:“高公公晓得多少?”
尹赜一愣:“这…”
我笑道:“你别慌,父皇与高公公之间…你不晓得就罢了。毕竟都是一家人,论起来,你也是我堂兄弟,这才提醒你,韩焉不见得不晓得你的事儿,你自个儿该小心。”
尹赜叹息道:“看来我确是大意了。”
“也不见得。”我挑眉一笑,“韩焉多半只是疑心,却没有证据,你还和往常一样,别露出破绽。”
尹赜躬身道:“多谢三王爷提点。”
我本起身要走,闻言又停下:“称呼改了吧,还是叫我三公子。韩焉那头儿我会替你遮掩,你好自为之。”
尹赜躬身应了,我出门不提。
子敬候在院内,见我出来,忙来回话:“爷,韩焉他…”
我一摆手:“我已晓得了,趁他不在,你同我去见安俊侯。”
子敬一愣:“现在?”
我呵呵一笑:“自然是现在。”
子敬随我出门:“安泽、俊州两地皆是安俊侯封地,现下我们是在俊州,若是安俊侯不在此处…”
我笑道:“子敬多虑了。快交年尾,安俊侯自该在府内。”
子敬闷声不语。到了客栈门口,小二牵了马来,我大声道:“小二,先替我备着酒菜,待我随意逛逛回来,可要好好喝酒!”
小二满脸笑意:“这位公子就放心吧!”
二人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行了一阵,确定无人跟着,才放缓脚程:“子敬,我困在宫里时,府上究竟如何?”
子敬轻道:“爷不早问过了?”
我笑而摇首:“有些的地方想不透,想再问问你。”
子敬轻道:“爷请讲。”
我缓缓道:“除了铭儿,还有甚麽人来过我府上?”
“四王子接他回府时也来过。”
“秦莘是我交给他的,亦是他看管着,送回后一直没有进府,是刘忠将他们安置在双柳巷麽?”
“是。忠叔一直小心谨慎,仔细看管。被武圣赶走时,还不忘吩咐下人们谨守本分,还好爷亲自将他迎回来了。”
“沈莛甚麽时候由谁带来的?”
“爷交代送至长公主处还不见,待长公主送他们出宫时,沈莛已在。”
我不由皱眉:“长公主?”
子敬一惊:“怎麽了爷,有何不妥?”
我暗地揣摩,长公主处理当不会混进人来,这麽说…,猛地一拉缰绳,咬牙道:“好你个刘镗!”
子敬忙道:“爷?”
我深吸口气:“当日可是镗儿送他们去见长公主的?”
子敬道:“奴才本想送的,可四王子说奴才身份尴尬,不见得能见着长公主,不如由他送去,可稳当些。”
我连连叹气,子敬小心道:“莫非…四王子使了手段?”
我苦笑道:“只怕这事儿谋划得早了,当从我交托他看管秦莘已然开始。”
子敬倒吸口冷气:“这麽作,四王子有何好处?”
我抬头望望前面的大宅:“这,就要问问我的好岳父了。”
44 水落石出
安俊侯府。
门前四个家丁,正往上挂灯笼,旁的也打扫擦拭,端的忙碌。
子敬下马请报,门童瞅我一眼:“我家侯爷这回子不见客。”
我将月华剑取了递给子敬:“我不是客,将这个拿给你家侯爷,他会见我的。”
门童似信非信,却不敢怠慢,先叫下人迎进正厅奉茶,自去禀报。
绕过影壁,当中院内多植梧桐,高大粗壮,虽叶落无几,却挺拔伟岸。两侧抄手游廊,一色儿的青檐黄瓦,绘着五彩图纹。前头就是正厅,紫檀木的料子,匾上书“遁世堂”。
才进里头儿,黄杨木架子屏风,上头儿绣着渊明采菊图,旁边是饮酒诗一首。我瞅了一眼,绕过入内。里头儿炉火红旺,香鼎里燃着麝香,堂上挂着冷月细雪图,旁边对联笔走龙腾,遒劲有力。
我方坐下,小厮送了茶来,并着些糕点。我笑而摆手,正要叫他撤了,就听内堂传来急急脚步声:“在哪儿,在哪儿?”
循声儿就见安俊侯着件黑皮大氅匆匆来了,后首跟着管家模样的人。
我忙的迎上去见礼,面上含笑:“见过泰山大人!”
安俊侯一把拉住我手:“好女婿!可算想起我这岳父来了?”说时把眼一瞪,“我还当你忘了呢!”
忙着躬身笑笑:“小婿身份多有不便,就怕…”
“怕甚麽?”安俊侯哈哈一笑,“这儿冷的紧,跟我入内堂吧。横竖不是外人,见见你岳母也好。”
我使个眼色给子敬,他自随管家下去不提。
路上安俊侯牢牢拉着我手,轻道:“甚麽时候到的?”
“今儿刚到。”我斟酌着,“本不想来叨扰岳父的…”
“说甚麽傻话?”安俊侯瞅我一眼,“这时候不来找我,还想甚麽时候来?”
也就一笑不提。他又问些路上之事,我仔细应答,由他拉我转过几进宅子,入了内室。
榻上歪个美妇,峨眉淡扫,轻施脂粉,云鬓低垂,插着一根玉簪,端庄眼目,风韵尤存,正绣着巾子。见人进来,也没抬头:“老爷,是锶儿麽?”
我轻笑道:“给岳母见礼了。”遂跪下磕头。
只听她低呼一声,忙的下榻扶我:“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又回头嗔怪道,“老爷你也是,锶儿来了,就该叫小子们回我一声儿,这衣冠不整的模样,叫女婿笑话我不成?”
遂笑道:“岳母这话倒叫女婿心里不安。”
她微微一笑,拉我上榻坐下,递快毯子过来:“我听说你怕冷得紧,快盖在腿上。”
也就笑着应了,安俊侯坐她身侧,自有婢女送上茶来。
我饮了一口,自怀中取了对儿琉璃龙凤环:“前几日见着了,就想着岳母神仙人物,佩这个正好。”
她含笑接了,连连称赞:“好手艺,难为你记着。”
安俊侯陪饮了一口,方笑道:“老三这回来,只怕不单单是送这什物吧。”
我拱手笑道:“甚麽都瞒不过泰山大人。”
安俊侯夫人瞅瞅我,又溜溜他,口里笑道:“本来滟儿不在,我还道这回子过年冷清不少,既然锶儿来了,也是好事。”自下榻吩咐下人们收拾东厢房。
我忙道:“岳母莫忙,小婿现在柏舟客栈住着。”
她忙的回身,一叠声儿道:“甚麽傻话,还当自个儿是外人不成?住在外头,叫旁人笑话我家不成?”也不多言,领了丫鬟出门交代不提。
我哭笑不得,只得冲安俊侯打个躬:“真是叨扰泰山了。”
安俊侯拉拉胡子:“老三,你是想问甚麽吧。”
我浅浅一笑:“岳父以为锶儿要问甚麽?”
“没错。”安俊侯索性挑眉一笑,“我这儿确实还住了旁的人。”
我笑道:“那小婿斗胆一猜?”
安俊侯饮口热茶:“猜对了你要甚麽?”
我拢拢毯子:“想问泰山大人一些事儿罢了。”
安俊侯斜眼道:“你不怕我骗你?”
我哈哈一笑:“岳父大人说笑了。”
安俊侯亦含笑点头:“那你猜吧。”
我心内一动:“六弟在呢吧?”
安俊侯拊掌一笑:“聪明。”
我想一想又道:“只怕…老四也在。”
安俊侯搁下茶杯,收敛笑意:“你都猜着了,看来我不答你是说不过去了。”
我拱手道:“还望岳父大人莫要生了芥蒂。”
安俊侯叹口气:“我晓得你定要问这些的,可瞒是瞒不住的,何必呢?”
我亦正色道:“小婿只想问一句,泰山大人为何前后矛盾,叫人如此摸不着头脑。”
安俊侯抬眼一望,我目光炯炯,对视片刻,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好锶儿,你会这麽问,可见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夫人一掀帘子进来,面上含笑,“是与不是啊,好女婿?”
我起身扶她上榻坐下,又替她斟茶奉上:“岳母说笑了。”
她叹口气,见安俊侯皱眉不语,遂轻道:“老爷,我看,你就说实话吧,锶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怕甚麽?!”
话儿还没说,大帽子先压下来了。也不提这茬儿,只管笑望安俊侯。
安俊侯抬眼见我含笑,叹息一声,跪下拱手道:“还请三王爷恕罪!”
我忙起身扶他:“岳父大人!”
他拧着不起:“三王爷恕罪,恕罪!!!”
我亦跪下:“岳父大人,有话请起来说。”
夫人亦叹道:“三王爷,随他去吧。”
我只得起身,不好上榻坐下,遂负手立着,静听他言。
“三王爷,这都怪我一时气愤,上了刘钿的套儿。”安俊侯叹了一声,“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旧恩怨了。”
我并不接口,只听他言道:“前后矛盾?三王爷说得好…”抬眼望我,藏着一摸尴尬,“实是有苦衷。”
我一点头:“愿闻其详。”
“我与武圣是同辈王子,我毫无大位野心,而武圣自小聪慧伶俐,很得先皇欢心。”安俊侯低声缓言,“他与之漴的事儿…我也是无意中晓得,当时又怕又敬,武圣好手段,说动我替他遮掩。”又叹口气,“但我劝他,先皇本也没几年好活,等他百年之后,一切不也是武圣作主?可他偏不听…终是兴兵逼宫。”
看来由此两人心生芥蒂?我略略摇头。
安俊侯瞅我一眼:“三王子定是想着因此我们兄弟起了龌龊…确实,那事儿,我管不着也管不了,甚至很是同情二人。但杀死亲父,这,这…”言罢垂目。
我叹道:“岳父可知,皇爷爷曾想叫父皇杀了我?”
安俊侯低声道:“晓得。”我一挑左眉,只听他接道,“可武圣不肯虚与委蛇…这才叫先皇动了废立的念头。”
我一愣,这倒真没想到:“这麽说,父皇起兵,虽有预谋,却也有逼不得已?”
“公允而言,确是如此。”安俊侯叹口气,“这事儿走漏了风声,武圣先发制人,血洗禁宫…”
“与兰修王之事,有何干系?”我转身踱步。
安俊侯垂首道:“本来…先皇是想叫他…”
我略一颔首:“晓得了。后来为何又与岳父大人扯上干系了?”
“王子中我与他交好,武圣就叫我为说客,可两人早因着尹赜母亲之事生了芥蒂,现下加上皇位江山,怎能不眼红。”安俊侯叹口气,“命也,命也!我曾劝他投降,依着武圣的性子,断不会加害,可他不听,终是招致杀身之祸。”
我默然无语,行了几步方道:“因这事儿又怎地与父皇起了龌龊?”
“一则我也曾劝他逃走,武圣以为我不忠心,二来…毕竟我晓得他的秘密太多,伴君如伴虎啊!”安俊侯苦笑一声。
我不由感慨。事故王室中安俊侯能保命,甚至官拜侯爵,自有封地。父皇对你青睐有加,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可心里终究忌惮。你躲在封地深居简出,也是想求个太平吧。
“这几年,皇上大肆兴兵,灭国无数,我晓得他是有大志向的。”安俊侯又道,“可他愈是恩宠,我心中欲惊…”
“所以岳父大人听信了刘钿挑拨?”我斜眼打量他,见他叩首不答,遂叹道,“刘钿若有十足把握,又怎会找岳父大人?白白叫父皇猜忌啊!”
“我也劝他莫要如此。可他像鬼迷心窍一般,唉…”夫人擦擦眼角,“后来武圣透着意思想结为儿女亲家,老爷还担惊受怕很久,刘钿就说借机入京,另有打算。”
我叹口气:“刘钿当真是爱慕滟儿妹妹麽?只怕未必。”
安俊侯躬身道:“三王爷说得是。武圣请我入京,一来是之漴回来了,怕她寂寞,故招我回京;二来,也是想试探我心意。”
“可惜父皇此举,倒叫岳父更为忌惮,这才下了决心与刘钿合谋吧?”我行了几步,连连摇首。
安俊侯叩首一记:“还请三王爷责罚。”
我上前扶他起身:“岳父请起,锶儿没这个权力言责罚之事。”
“还请三王爷小心韩焉。”安俊侯肃颜道。
我挑眉一笑:“怎麽说?”
“初时我以为他与刘钿一党,豳国之事更叫我深信不疑。可兴兵陈国时,我见刘钿并不放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