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类人也。”
“那三王爷以为本王是何类人?”
我打量一眼,金银错的烛台,镶漆雕银的镜台,镂空刻花的紫檀木屏风,柳酥纱的帷幔,再望望那件看似寻常的外袍,轻笑道:“享福之人。”
“才四个字?”陈王大笑道,“本王将这偌大一片地界交予三王爷,王爷又何必这般吝啬?”
我一挑左眉:“那末…再加四字,慷慨之人。”
陈王又笑了一回子,方道:“言语得体、和谐悦耳却非男儿荣耀。”
我轻笑一声:“多谢陈王指教。”
陈王摇首道:“陈地自有风光,三王爷会喜欢的。”
我踱了几步方应了:“却不知陈王要甚麽?”
“刘钿的项上人头。”
我猛地一顿:“甚麽?”
陈王一笑:“刘钿的项上人头。”
“要卫锶以我国王子之首级换我国之地,陈王玩笑否?”我觉得有趣之极。
“若你用刘之羽那老贼的头来换,也可。”陈王却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陈王真是雅士,喝龙井亦醉。”我摇首笑道,“不过卫锶倒能体谅陈王之心,这话卫锶就当不曾听过。”
如何将这话引至韩焉身上,心里转过千百回,亦难以出口,遂笑道:“陈王请安睡吧,明日请随大军同行,定会保陈王一路平安至东也。”
“三王爷心里记挂着一人,就这般难以出口麽?”陈王呵呵一笑,“卫王残忍,刘钿刻剥,那方是一对父子,怎能生出三王爷这般人物来,真是稀罕,稀罕!”
“若是韩焉在陈王处,倒不妨请来一见。”我心里一动,面上却淡淡的。
“韩焉?”陈王一愣,复又释然,“是了,与你自是无所隐瞒。”见我目有色疑色,遂笑道,“他自称飞景,可是三王爷赐的名?”
我一愣,心里莫名难安,遂正色道:“韩焉与卫锶并无干系。飞景倒是卫锶的奴才,怎地跑到陈王这儿来了?”
“是麽?那有趣得紧!”陈王大笑道,“三王爷的好奴才,竟在背后统了主子一刀,多亏本王替三王爷抓了,这可得好好谢谢本王!”
我淡淡道:“若是忤逆主子的,大不了打顿板子,打发出府也就是了。背地里使绊子的,就该活刮了。”
陈王哈哈一笑:“三王爷好狠的心肠!那般水似的人,三王爷倒下得去手?”
我笑道:“倒要请教陈王的手段了。”
“打板子吧,又青又紫的怪怕人;使鞭子呢,血淋淋的多晦气。况且他又有些功夫,那些皮外伤也算不得甚麽。”陈王眨眨眼,笑得甚是开怀:“多亏吉妃出了个主意,说是宫里发作奴才时,喜欢用小针来扎,出血少,好的快,最要紧的,是解气。”
瞅眼我握紧的拳,他又笑道:“三王爷放心,我也就白天儿无事时弄一两个时辰,没两三天嫌气闷,也就罢了。”
我一扯嘴角,强笑道:“这就罢了?”
“自然没有。”陈王笑眯眯道,“宫里的侍卫告诉本王,江湖上有种功夫,叫甚麽分筋错骨手的,能把人身上的关节一块块全卸开,再一块块接回来。本王觉得这个新鲜,就试了试。”
我心头一凉。卸开关节,形如脱臼,这硬生生拉裂开来…况全身关节悉数打开,也需十几个时辰,那岂不是…
陈王颔首道:“三王爷放心,本王的手下有分寸,并不曾弄痛飞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本王就觉得那些江湖伎俩也没甚麽用处,早早儿把那个侍卫砍脑袋了。”
我深吸口气:“陈王手段果然高明…”
“别急啊,精彩的还在后面。”陈王笑嘻嘻道,“他害本王这麽惨,自然也不能叫他好受,就当是帮三王爷管管奴才了。”陈王瞅我一眼,“不过你放心,他那身子可干干净净的,没我的意思,谁都动不得他。我不过是叫人喂他吃了药,又怕他伤着身子,就没敢给他女人…或是男人…”见我皱眉,他又大笑起来,“三王爷放心,放心!本王有叫人在旁边看着,嘴里也塞了布条,不会叫他寻了短见!”
未等我反映过来,手早已拔出月华剑指在陈王喉间,口里吼出的声儿就似不是我的:“在哪儿!”
“甚麽?”陈王尤自笑得开怀。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飞景,他在哪儿?!!”
17 难以言说
陈王尤自带笑,波澜不惊道:“何必怒目而视、拔剑相向,本王求的,不过是一颗三王爷的仇人头颅。”
我身子一抖,猛地清醒几分。
仇人?!
刘钿行陈地,定有所图,且多为父皇授意,否则连我大婚亦不回,恁的费解。韩焉何以纠缠期间尚不可知,定是与刘钿起了龌龊,才被…只韩焉为人精明,怎会着了道儿?又或是韩焉开罪了陈王,可他言行向来谨慎,不似轻挑之人…
陈王扬手推开剑尖:“三王爷可想好了?”
我瞅他一眼,冷道:“你觉得他的命值麽?”
“他?”陈王仰面耸肩,“不晓得三王爷说的是韩焉呢,还是刘钿?”
“两个,两个都是。”陈王阴冷一笑,“韩焉,竟然敢伤了我!死一百次都不够!至于刘钿,本就是个卑鄙小人,不提也罢。”言罢却又调笑道,“不过这卑鄙小人倒难得说了句实话。”
我哼了一声,他却接口道:“刘钿说,捏着韩焉,不怕刘锶不听你的。”
我横他一眼:“他给了你好消息,你却要他的命?”
“本王本是不信的。也不怕叫你晓得了。”陈王自顾自饮茶道,“刘钿来我这儿,不过是要我出兵助他除了你。可季纳说贸然起兵,只会叫卫国有机可趁。”
我心下一动。卫国兵权自在吾手,刘钿若要以继位相争,只能暗中换取他国相助,此法与灭申国如出一辙。若说是父皇的主意,倒有不妥。莫非是刘钿私自打的主意,又或是断章取义,明里是应着父皇的规矩,暗地里说辞一变,方算是真为自个儿打算了。
陈王又道:“本王倒觉得有点儿意思,可季纳食古不化,非说此时不易战。刘钿可是拍着胸膛保证,桧国一并出兵,定叫你刘锶小儿有来无回。”
我冷冷一笑,陈王叹口气:“说到底,本王也没想清楚,到底是刘钿输给了你,还是本王输给了刘钿。”
刘钿不过是一石二鸟,从大了说,他赢了父皇交代的差事;往私心讲,他自是输给了我。至于陈王,明面上,你是输给了领兵的刘锶;究其源,终是输给了父皇。
陈王瞅我一眼:“你若能杀了刘钿,韩焉自会还你。”
我皱眉道:“陈王可知有命活到那日否?”
陈王大笑道:“这个你不用挂心,若在生前不见刘钿之头,自有韩焉之头来偿!”
突觉好笑:“你以为抓了韩焉,就能制住刘锶麽?”
“若非如此,三王爷又怎会持剑相向呢?”陈王溜我一眼,志得意满。
然一阵凄厉之声响彻宫苑。
陈王面色惨白,捂住右耳,滚在地上。
我盯着月华剑上血滴下,口里淡淡的:“不会听话,要那耳朵作甚麽。”
陈王连连抽气,身子颤个不停。
弯腰垂目,嘴角轻扬:“陈王,虽说飞景只是个奴才,可是打狗看主,我的奴才就不由你费心了。”
“你,你,你敢杀了我?!”陈王双目乱转,捏着往后缩。
我慢慢立直身子:“杀你?若无父皇旨意,就是你自个儿也不能杀了自个儿。”遂又笑道,“可陈王是个聪明人,方才那些折腾不死人的把戏,听得刘锶心里痒痒,也想试试了。”
陈王面如金纸,咬住下唇不语。
我笑得开怀无比:“来人——”
知得多,记得牢,才是痛苦之始。
叹息着醒来,马车尤自颠簸前行。怀里环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稍稍拥紧了些。却又不放心,扬手探了鼻息脉搏,虽是微弱,却聊胜于无。
那面颊,苍白瘦削。那眉头,轻轻颦着,眼睫轻颤,唇间紧抿。埋首裘锦之间,尤自瑟缩不已,双臂交握,蜷缩着,颤抖着。
作噩梦了麽?怎地眼角氤氲。才轻触到,竟然滴下泪来。而那眉,竟拧得我心里一紧。遂轻抚他眉梢,久之,方缓了下来。
我替他拉好锦被,马车却一顿停了。听得帘外子敬唤道:“爷——”
我抬手掀开帘子:“甚麽事儿?”
子敬端着两个药碗:“爷,该吃药了。”
我微微颔首,取了一碗,凑到他唇边,缓缓喂他吃药。
虽是不曾睁眼,那药到了嘴边,灌进喉里,却也能吞咽。若非如此,早饿死了。
子敬静静望我喂完药,方捧了另一碗:“爷也要吃。”
我苦笑一声,摇首道:“我早好了,不用了。”
子敬瞪我一眼:“爷,虽说琥珀霜的毒有胡太医解了,可那药爷伤身!”更何况,更何况…”却又垂目道,“救出韩焉的时候儿,爷还…”
我扬手不悦道:“那是征战太累,积劳成疾。”
子敬望我一眼,又躬身道:“爷说是甚麽,就是甚麽吧。奴才记性不好,都忘了。”
我又怎能忘。
你可曾见过一个人,浑身一点儿暖意都无,浑身布满针眼,毫无血色,嘴唇却被咬得鲜血淋漓,就似,就似雪地中一朵惨败的红梅。
陈王没有骗我。
韩焉身上毫无外伤,见红的地方,亦只是他自己能咬到的薄唇。
吃了甚麽药,我不晓得。只晓得他浑身冷汗,下体竟冷硬如枪。胡太医只敢抖着,说是甚麽糜烂之物,韩焉运功抵抗,却是火上浇油。却又不能解脱,耗去太半本元,终是撑不过晕了。
几乎是吼着问他怎麽能解,胡太医忙的说了,也不等我应,就滚出去煎药。
多日不曾进食,故是因由,可眼神涣散,就似行尸走肉一般。不,连行尸走肉亦不如。
陈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是亓塘抱着韩焉见我时,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尔后,吐血晕了。
一日后醒来,子敬这般告知。
我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只是如此?陈王若还没死,就别杀了,我要他生不如死。”
子敬身子一抖,与蒋含面面相觑。
我只摆摆手:“带上韩焉,先行折返汐阑。旁的事儿,扔给郭俊吧。”
只今日,就该到汐阑了。你的毒,早已解了。韩焉,为何你还不醒?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睡着算怎麽回事?
我刘锶就算不是好主子,却也好吃好喝的贡着你,你就是勉强些个,也该笑笑给我看看。就算不笑,骂两句也好。
不,不,我竟忘了,你不会骂我,你只会想着法儿的气我。
这次亦是气我的吧。
我一点儿不生气,你又输了,还不快起来,重新想个法子再来气我?
…
好,好,算你恨,我是有些生气的,你跑就跑吧,怎麽这麽笨,叫刘钿给卖了呢?好,好。你不笨,是我笨,我笨!
你就这麽睡着,足有一月了!你不是最喜欢跑麽,怎麽不跑了呢?你岂非最喜欢气我,我现下就守在你这儿,你怎麽反倒不理睬我呢?
最多,下回子我装着被你气到了,可好?
你快起来,这回子不是说笑。
怎能容我多想,回了汐阑,尚有一堆政务要打理。镗儿那边儿,早已攻下城池,现在返京途中。父皇也来了旨意,要我回京。
回京?自是该的。大胜回朝,该赏的赏,该赐的赐,该升的升,该见的见。
我想了这一路,终是想不透,你何以至此。
父皇不许我问,我也探不来。毫无章法,毫无方向。
头一次,我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儿。
都是为着你,韩焉。
你还不醒过来笑话我麽?
搁下笔,回身望望软榻上扔闭目沉睡之人,我叹口气。
子敬替我磨着墨,轻道:“爷,有句话,奴才想问又不敢。”
我皱眉道:“说!”
“爷…对韩焉…算是甚麽?”子敬垂目望着,脸色看不真切。
沉默半晌方道:“我也说不清楚。”
“爷…”子敬突地跪下叩首道,“有件事子敬瞒着爷,还求爷责罚!”
我只一顿首:“起来回话。”
他执拗着不肯起身:“当日爷大婚,晚上喝醉了酒,韩焉,他,他来找过爷…”
我一点头:“这我早晓得了。”
子敬伏下身子:“奴才正刚寻着爷,却被他制住…”
“除了他,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点了亓塘的睡|穴;除了他,还有睡能叫忠心耿耿的子敬三缄其口。”我摇首笑笑,“你起来吧。他也没怎麽样,貌似他反是吃亏多些。”
子敬面上一红:“韩焉他…他叫奴才不要和爷说。”
我笑道:“所以那日你才装傻。”
子敬垂目道:“奴才…”
“子敬,你说谎时,会屏住呼吸一顿,下次改了吧。”我摇首笑笑,又提笔写折子。
书汐阑政务,书征伐因果,书留守部署,书…
心乱如麻。
子敬问得好,韩焉于我,算甚麽?
仇人?我尚且不知有何仇怨。
敌人?若他是刘钿之人,刘钿何以如此对他;若他是父皇之人,刘钿胆子也大了些;若是别国细作,他多得是下手机会。
恩人?诚然,他替我挨过一剑,几乎送命。
友人?我与他待人接物相去甚远,几无相投兴趣。
可为何,我会为他动气,我会为他揪心…
写罢最后一字,我闭目叹气。
子敬替我裱好折子,方道:“爷,这话儿奴才说来不妥,只奴才忍不住。”
我睁眼一笑:“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