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没有心情喝一杯?
戚少商执了一壶酒、两个杯上了白楼。他走得很慢,他甚至能想得出顾惜朝开门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才上了三楼,就听见楼上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急急忙忙的从楼上冲了下来,呯地一声撞到了戚少商身上。
“楼主。”是孙鱼。很显然,他惊魂未定。
孙鱼是戚少商看重的人,戚少商一向认为人也是个沉稳可以成大事的人,可眼下这个能成大事的人,额际上全都是冷汗。
“顾公子不见了。”孙鱼一句话,顾功的让戚少商也变了脸色。
戚少商以最快的迅速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想了一遍。然后,仍然是一团乱,没能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他再次认真的想了想,“他有没有问你什么话?”
“有。顾公子问我云来巷有什么人受伤。”
“你说了什么?”
“我只说伤了个姓关的。顾公子就没再问别的,只说要些热水,等我送了热水过来,顾公子已经不见了。”
孙鱼的话还没说完,戚少商已经奔下楼了,连把伞都来不及拿。
顾惜朝果然在那里。
他跪坐在云来巷最阴暗的拐角处,头靠在长满了青苔的墙上。他脚夫边还躺着一个人,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手脚还是整齐的,头却少了半边,雨水将伤口洗刷得格外的干净,现出惨白的颅骨,异常狰狞。
听到戚少商趟着水跑过来溅起的水声,顾惜朝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顾惜朝一向清明如许的眼睛竟有几分迷茫。
“顾惜朝。”戚少商喊他,他不动。
戚少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了起来,许是跪得太久,腿有些酸麻,他扶着墙看着戚少商。
那种眼神,那种表情,戚少商是见过的。在晚晴的灵堂上,顾惜朝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看得人心惊。
顾惜朝伸手一把抓住戚少商的前襟,紧得像是要勒死他一样,让他扯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报仇了。”
戚少商看着他,心却是一直沉了下去,他看着顾惜朝狂乱的抓着自己让自己杀了他。
顾惜朝猛的一松手,再一推戚少商,“用不着你假仁假义,心里明明就想杀我,表面却还要装什么大侠。”
“你看看他。”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我早就告诉他不要跟我接近,可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家破人亡。”
“关诚,我告诉你,你求错人了,我不会去救你妹妹的,就算你是因为我才死的——”
戚少商看出来顾惜朝已经有些狂乱了,想起来他得过的疯病,心里一凉。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硬是把人拖走。
雨里面还听得见顾惜朝尖锐的笑声,“戚少商,你杀了我。”
戚少商回头看了顾惜朝一眼,眼里竟隐隐约约有着怒气,“顾惜朝,我不杀你,你给我好好活着。”
“戚少商,你——”顾惜朝并没说完,腿一软,倒在了戚少商怀里。
等到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楼里早就派了弟子守在门口,看到他回来,飞快的通知杨无邪。
杨无邪站在留白轩门口等他,却看见他抱了顾惜朝回来,一边走还一边吩咐着,“去找几件干衣服,送点热水过来,再去找个大夫。”
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听了赶紧去准备,杨无邪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戚少商急急忙忙的将人放在床上,扯过床被子紧紧裹住。
“楼主,你是不是想把顾公子留在这里?”
戚少商愣了一下,回过头,杨无邪十分严肃,“顾公子并不适合留在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语气平静,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以顾惜朝钦犯的身份,留在金风细雨楼,只会给金风细雨楼徒增无益,贻人口实。
“……先让他退了热再说。你叫他们快点送热水过来。”
杨无邪的顾虑戚少商不是不知道,也知道杨无邪说在有理,但是让他不管顾惜朝,他做不到。
杨无邪听了他的话,看着顾惜朝确是在高热,点了点头,“楼主,你最好把顾公子的湿衣服脱下来。”
等到杨无邪出了门,他用手试了试顾惜朝额上的温度,惊人的烫。
他太瘦了。
这是戚少商给顾惜朝换衣的时候一直徘徊不去的想法。顾惜朝的身体不但消瘦,而且苍白,那完全是一种不正常的白,一种病态的白。单薄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肋骨的形状隐约可见。
他把顾惜朝身上的湿衣服全脱了下来,用热水擦了两次,再换上干衣服,用被子盖好,这些事都做完,天已经亮了。
折腾了这一整夜,戚少商却是一点倦意也没有。有些事,一定要趁早处理。等到顾惜朝醒了,他还要和他谈一谈。
意料之中,戚少商在白楼的门口遇到了专门等在那里的杨无邪。
“惜朝必须留在这里。”
还不待杨无邪开口,戚少商就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的语气让杨无邪知道,戚少商不是在与他商量,也不是告诉他自己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自己的立场。
杨无邪心里微微一叹,点了点,“楼主最好再问一问诸葛先生的意思。”
无论怎么样,戚少商是代楼主,杨无邪只能向他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左右他的决定。所以,即便是再不同意戚少商的决定,他也得遵守,但他仍希望戚少商在这件事情能慎重考虑。
戚少商当然也知道杨无邪的意思,毕竟,在这波澜不惊却风波诡异的京城,把顾惜朝留在金风细雨楼就如同把一份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的炸药放在了金风细雨楼。以顾惜朝曾经的所作所为,以他还是钦犯的身份,随时都在可能会给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以借口,用来攻击金风细雨楼的借口。
“不用问了,诸葛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戚少商看着杨无邪微有错愕的脸,缓缓说了下去,“上一次,我在小戒亭遇到无情的时候,他就和我提过这件事。当时我就猜到这一定是诸葛先生的意思,现下,铁手迟迟没有出现,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再者,昨天夜里出了那大个乱子,还死了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不管昨夜是不是六半分堂想要顾惜朝的命,关诚死了,他与顾惜朝也算得上是好友——”说到这里,戚少商顿了一下,他觉得异常苦涩。这个他曾经引为知音的人,却也是害死他许多兄弟的人,昨天因为一个曾经对他好的人的死而发狂,他几乎想出口质问他,顾惜朝,我待你如何?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但,终是问不出口。
“——这仇他们已经和顾惜朝结下了。这时候若是让顾惜朝一个人在外面,等于把他推到太师府和有桥集团那一边去。”
“我明白了。”杨无邪点头。
“还有一件事要办,我估计关诚的尸体现在还在开封府里,你派人把他领出来埋了吧,顺便再打听一下他妹妹的下落。”
戚少商看着杨无邪的身影越发远了,他抬看了看天,雨已经小了。想起昨天夜里顾惜朝扯着自己不断让自己杀了他的神情,心里就被扯得生疼。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戚少商看着床上的顾惜朝,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长出了口气,已经不热了。
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安稳。顾惜朝的眉一直紧紧皱着,他一直在做梦。
梦里有漫天飞舞的桃花,猗丽的像一场粉红色的风雪。
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踮着脚尖,向他伸出手,“顾哥哥,桃花送给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晚晴念着诗,等着他和下去……
倏而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强烈爆炸后的残垣断圮,被炸没了半张脸的关诚,一翕一合的嘴,像条马上就要死去的鱼……
等到阳光缓步移到床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顾惜朝缓缓的睁开眼睛,微一转去,他就彻底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
“你醒了。”
是戚少商。
顾惜朝反倒没了刚才心头那一瞬的紧张,他慢慢的坐起身来,脑子却飞快的盘算着。他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戚少商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端到自己面前。
“你睡着了以后就开始发热。”
顾惜朝并没有去接那一碗药,他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
“这是白楼上的留白轩。”
戚少商将手里的碗再次向前递了递,顾惜朝还是没接。
“关诚呢?”
“杨无邪已经派人将他葬了。”
戚少商的手又向前伸了伸,“把药喝了。”
顾惜朝颇有些恼了,一推那碗,“你够了没有。”
他这一推,那碗药大半洒在了戚少商手上,戚少商为了端住那碗也没躲,登时手上就红了一大片。
“把药喝了,你喝了我有话跟你说。”戚少商仍是持着那碗,大有顾惜朝不喝不罢休的意味。
顾惜朝狠狠瞪了戚少商一眼。
他到底要怎么样?
接过碗来,低头喝着,不言不语,等戚少商说话。
“诸葛先生的意思是你暂时留在这里安全些,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就住这里——”
戚少商还没说完,顾惜朝手里的碗已经狠狠摔在床下了。
啪的一声,惊得戚少商把早就想了好几次的话硬生生的给忘了。
“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顾惜朝的声音恨恨的,“这几年,铁手明为照顾我,实则六扇门想把我控制在他们的范围之内,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这话问得戚少商也是一愣,顾惜朝的眼睛投射出来的是一种冰冷的质问。
“让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好。”
这话说得,让戚少商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顾惜朝挑了眉斜眼看向戚少商。
“因为你想给关诚报仇,因为六半最大的敌人是金风细雨楼,因为——”戚少商顿了顿,“你现在这个身份,一出门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要你的命。”
顾惜朝转过脸去,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
戚少商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无声的张了张嘴,那是一句无声的言语。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没有说出口的话,等于没说,因为顾惜朝没有听到。
他只是静静看着留白轩外不断从檐头滴下的积水,看那些在春雨里越发滟潋的桃花。有的经不起风吹雨打,落了,飘零了;有的还在枝上绽着,非要开到荼靡事尽了。
“要我留在这里,需要个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