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后,裴清扬的贴身侍从第一个发现了倒地不起的他。见到他脸色泛青、七窍流血的模样,侍从的脸上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大人没了”。这声音渐次传入府中的大小院落。早已穿了一身素服的家主裴绍率先跪了下来:“送宰相归天。”
这事从皇帝的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番说辞:“裴宰相自入仕以来为后商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过三十五岁便英年早逝。”他似乎是悲从中来。久久不能言语,过了许久才道:“朕已命礼部为裴卿定下谥号,不久便可入土。但国不能一日无相,故而朕特意请出了朱卿复任宰相,于古稀之年继续为后商尽犬马之劳。”
朱长贵待他说完,便走到了大殿中央。众人见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现出神仙也似的风采,心里不由得暗暗思量:朱长贵这般老而弥坚。朱家想要复宠也是指日可待。
后宫与前朝历来是孟不离婆、婆不离孟,朱昭华与裴清的地位在一连串的变故之后也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皇帝表面上虽然做出了许多安抚之举,也赐了好些绫罗绸缎、金玉珠宝。但大家都听说了斟酒的传闻,清凉殿前一时门庭冷落。至于朱昭华,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高兴之余连久治不愈的病也好得利索了。第二日上,穿着盛装带着浩浩荡荡地宫女队伍在御花园中游园,引来无数的目光。
“啪”地一声,柳长宁将手掌重重地拍击在桌几之上,手掌上强烈的痛感袭来,终于让她混乱的心恢复了清明。她圆润的杏眼半眯着,眼中交织着愤怒、无奈、哀伤、绝望的情绪让她整个人笼罩在“生人勿近”的暴戾之中。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绝望和无助。这些时间以来,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一度让她以为事情已经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反战。可如今才晓得,那些被记载在年表上的大事却不偏不倚地顺着既定的轨道一路前行。无论是燕王被囚还是二废太子,无论是南越之战的结局还是朱家复宠的始末,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即将要扭转乾坤时将一切拖回原有的轨道。
按照如今的态势,朱家必将权倾天下,李正煜必将与她反目成仇,后商与胡国旷日持久的决战在所难免,而她也逃不开战死疆场的宿命。若是如此,这一场重生只会是上天的恶意的玩笑,她饶是再努力也还是徒劳无功。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撞开。李正煜白着一张脸出现在光线之中:“长宁,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柳长宁闻言,眼中迅速地垂下一滴泪,那泪珠“啪”地一声落在密保上,晕开了一片字迹。她慌乱地摇着头,语气含混不清地说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正煜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柳长宁,他心中一酸,便伸出手去将她揽在胸前。柳长宁忽然安静下来,但汹涌而出的泪水却将李正煜绣着华贵暗纹的前襟打湿了。
李正煜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太子能二起二落,谁也料不到。朱家的结局又有谁能知道?这一次他们借势复起,不过是父皇为了应对十王刁难的缓兵之计。可若是他们仍旧不知悔改,一味地好大喜功,父皇也不会放任不管。”
☆、第一百十章 突厥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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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宁闻言却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朱家这一次复起只会如日中天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没落。//去读读小说 //”她态度更是黯然:“这样一来,想要替祖父父亲翻案却是再也无望了。”
李正煜不去同她争辩,等她说完便抚着她的额发道:“长宁,你总说事在人为,如今怎么就这样放弃了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朱长贵已老,可我们却还年轻。时间会是最好的武器,让朱家丢盔卸甲。”
柳长宁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她忽然道:“王爷,你莫不是……莫不是……可是难道你不明白,那位子并不能带来幸福安康只会是一连串厄运的开始。”
李正煜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是温柔地一笑:“即使我无心储君之位,朱家人却还是将我当成了假想敌。我虽不会不择手段,却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柳长宁微微叹了口气,将自己与李正煜隔开了一段距离:“我明白了,这些担心原也只是庸人自扰。”她说着便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
李正煜低低地唤她:“长宁”。但却依旧只见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几天前在宫内遇到秦照,除了汇报了李长近来的动作,也欲言又止地提起了柳长宁。李正煜这才晓得在出宫前,柳长宁与秦照至今原是旧识。回想柳长宁历来做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只是秦照与柳长宁之间又会有怎样的过节?若是说和辛家有关,又难免过于牵强。他想到秦照欲言又止的一席话“长宁半生孤苦,虽做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却最需要王爷的关心。”这话听着无错,细细想来却颇为奇怪。柳家倾覆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又何来半生孤苦之说?
自从朱长贵入朝,李正煜愈发低调起来。不上朝的时侯,他便在府中呆着。写写字、练练剑,仿佛瞬息万变的朝政局势皆与他无关。皇帝有意无意地询问过他对废太子的看法。他也是给了个毫无建树的回答:太子失徳,此事全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皇帝。但若是过些时日能幡然悔悟,皇帝也应该原谅他,云云。他的回答显然让皇帝颇为失望。他静静地注视李正煜许久,最后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重光你还是这般滴水不漏。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要成就大事,光是隐忍不发确是不够的。”李正煜思考良久最后还是假作没有听懂皇帝的话,即使他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也有着隐隐的渴望,现在终究不失良机。
后商地处中原、幅员辽阔,与周边各国常有商贸往来。边境摩擦却也是不断。就在这种争久必合、合久必争的境况里,突厥王鲁尔汗出其不意地将自己的三女阿伊公主送来了后商。虽然美其名曰是向后商献上举世无比的八宝金冠,实际上却免不了两层意思。其一便是示好。突厥经历了旷日持久的王位之争,想要与后商相安无事;其二便是结盟。千里迢迢将适婚的公主送到后商,便是显而易见的和亲之举。联想到近些日子突厥内忧外患的处境,这样的做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阿伊公主骑坐在高大的白色突厥马上,穿着一身劲装,更显得英姿飒爽。她的容貌,就像是夏日里的骄阳,叫人不敢直视。后商也有许多当炉卖酒的胡姬。高鼻深目、体态高挑,但与眼前的女子相比却确实相形见拙。她不仅有着惊异于后商女子的深邃轮廓,还有着金色的头发与碧莹莹的眼睛。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道:“长成这样就像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女妖怪。要不然怎么会生出这样妖的一双眼睛。要是夜里见了,八成要把人的魂活生生地勾出来。”
一旁的人反驳道:“这哪会是妖怪,这可是突厥王的公主。都说什么受命于天。这样好看的公主怕是仙女下凡呢。”
那人犹是不服气:“突厥在哪里你可知道?不要听风就是雨,说是公主就觉得是金枝玉叶。我听说突厥人吃的是生肉喝的是人血,都是住在帐篷里,男男女女都带着刀,杀人不见血呢。”
一旁的人显然是被这种说法唬到,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吓,不会那么可怕吧?我瞧那公主生得像朵鲜花儿似的,不至于见人就动刀子吧。”他叹了口气:“不过,不管是人是妖,你我也就只有看热闹的份。突厥王千里迢迢地将她送了过来,肯定是要做娘娘的。”
那人却犹是愤愤不平:“我们后商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大长公主、宁婉郡主,哪个不比她漂亮!她长得虽然好看,但究竟是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姬还另说呢。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南越公主?长得也是如花似玉,没想到却是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发出“啧啧”的感叹:“要我说嘛,还是我们后商的女子好,温柔又能干,这些个外邦美女看多了也就这么回事。”
李正炽本来一脸严肃状地策马而行,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那两个人见大事不妙,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这妄议王室的罪名可有够他们受的。
但李正炽却仿佛没事人似的,既不回头也不侧目,只是嘴角微微一勾,策马赶上前去。自从得了阿伊公主来后商的消息,他的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安之感。如今李正炀与李正炜圈禁的圈禁,被废的被废,余下适龄的皇子便只有李正煜与李正炳两个。迎娶突厥王的公主,不仅仅是一桩婚姻,更是一桩事关国家政局的大事,李正炳的血统身份显然难当此重任。而李正煜似乎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隔上了一个突厥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柳长宁和生性内敛的李正煜也算缘尽于此。可如今李正炽却仿佛看到了希望,有南越两姐妹珠玉在前,看来皇帝也不会那么容易再接纳一个异国公主了。
☆、第一百十一章 天无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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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炽虽然是少年心性,但却并非是对朝堂政局一无所知。若是李正煜真的成功娶到了阿伊公主,只会逼得许多人使出杀手锏来。这些年来,他始终都生活在李正煜的庇护之下,如今却终于能换他来保护李正煜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午时暗卫送来的消息忽而让李正炽生出胜券在握之感。原来,这个阿伊公主,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圣洁如月、遥不可及。早在突厥时,她便已经同一名名叫海因斯的武士私定终身。这一次阿伊公主远赴后商,两个小情人也算是生离死别。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生在皇室,婚姻嫁娶之事向来都是身不由己。运气好些的,婚后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运气不好的,夫妻反目成仇也不在少数。
眼看着,阿伊公主与海因斯的爱情故事便要落入俗套,没想到,海因斯却是个痴情种,他非但没有因为鲁尔汗的警告知难而退,反倒单枪匹马一路从突厥追到了后商。
李正炽忽而又是玩心大起。他微微一笑,对挺立得像一杆旗似的暗卫道:“给孤说说那个海因斯的样子,可不许有一丝遗漏。”面前的几案上铺开一张卷轴,他用饱蘸了浓墨的狼毫在卷轴上细致地勾勒出一个人型。那眉眼轮廓刚毅而深邃,与后商男子的长相却是大相径庭。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他只用了极浅的墨色来表现。暗卫口中轻浅得像天空一般的眼睛该有多美?!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暗卫的眼睛越张越大,自幼被训练成无情的杀手,他向来能够极好地掩饰自己的情感。这时候一脸的惊讶却叫李正炽瞧了个正着。
李正炽仍旧是一副顽童似的笑盈盈的模样:“你说孤画的像是不像?”
暗卫被他一问,立刻屏息凝神起来:“光看这幅画,就好像王爷和他是旧相识一般,几乎……几乎便是分毫不差。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又带着点阴郁,王爷的画真是绝了。”他向来少言寡语,如今冷不丁地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倒有一大半是溢美之词,连自己都是微微一愣。
李正炽笑得更是开怀。他亲手将画轴放入了衬着锦缎的紫檀木盒里,对身旁垂手而立的贴身太监道:“希儿,替孤将这卷画送给阿伊公主。”
被称作希儿的太监姓瞿,早在五六岁时便已经跟在了李正炽的身边。对于李正炽时不时便生出的天马行空的想法他早已习惯。他双手接过卷轴,低声问道:“阿伊公主如今暂住在前朝平阳公主府中。若是镇守府外的御林军问起,奴才该如何回答?”
李正炽笑着拍拍他的肩胛:“阿伊公主来朝,各方势力都是极力巴结。据说单是送礼的人将含光门街堵得水泄不通。你只要将门状和画轴一并递上便可。”他修长的手指在下唇上轻轻一抹:“若是他们真的问起,便说是孤送给公主的礼物便可。”
瞿希小心翼翼地捧着紫檀木盒应道:“奴才遵旨,定不负王爷所托。”
看来“水泄不通”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原本来回不过一炷香的平阳公主府,瞿希却用了两个时辰才返回。十一月的天气,已是百花凋零、寒风瑟瑟。瞿希的头顶、肩上都积着薄薄一层细雪。脸颊也因为寒冷而现出两抹红晕:“王爷果然料得不错,王府前送礼的车队排出了上百丈。御林军倒是什么都不问,这队却排了足有两个时辰。”
李正炽伸手替他掸去肩上的积雪:“可有见到什么熟人?”
瞿希闻言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自然是见了。不但有素日里相熟的王府管家,还有宫里的贵人呢。王爷可猜得出是谁?”
李正炽开外一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