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就不再去理会桌上的纸,一张脸上难得现出严肃的神情:“听说重光近日正在追查李长之事?”
柳长宁却是吃了一惊,忻毅向来都不曾过问宫中琐事,今日为何开门见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一张杏眼因为吃惊而圆睁着:“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档子事儿了?”
忻毅神情凝重,语气与平日也是大不相同:“那李长收了个徒弟,近日在风口浪尖上挂着,府中暗卫八成也查过她。”他定一定神,郑重其事地说道:“如今我劝你们放手,你们可是愿意?”
柳长宁一呆,怔怔的说道:“那么大的事,那你总需给个理由。”
忻毅又是一笑,神情微有些尴尬:“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妹妹小枫。”
柳长宁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便见过她。那时候还是整日傻乎乎的辛如意,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才显现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只是幼年时的小枫似乎非常孱弱,在镇国公府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因而印象并不深。如今想来,这缘分竟是一早注定的。
她沉吟许久:“唯今之计,还是将此事知会王爷,想要瞒天过海,将小枫的身份隐藏起来,不是单靠你我二人之力便能办成的。”
忻毅也不推辞:“好,我许久不曾同重光一道把酒,如今也甚是想他。”
柳长宁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如此一来,你的身份不免要公之于众,你可有心理准备。”
忻毅却是狐疑地瞧着柳长宁:“重光自是光明磊落之人,没事你防着他做什么?”
李正煜哭笑不得地瞧着李正炽:“叫你只管专心读书,你去管这档子事做什么?”
李正炽满脸不以为然:“我就是去瞧瞧大姐,你担心个什么劲?反正父皇最宠大姐了。只要她去同父皇说,你就不用到封地去了。”
李正煜摇头苦笑,对这个弟弟他是实在拿不出半点办法。自己成年在即,若是一味滞留京城,一定会惹出许多事端来。
他正痛苦地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却听得一道清亮的嗓音说道:“重光,好久不见。”
李正煜乍见忻毅,极是开怀:“你怎么来了?”
忻毅本要就坐,见到一旁的李正炽,腿却僵直在了那里。
李正煜也不答话,只是按着忻毅的肩,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他神情严肃,声音也是低沉:“忆安找我,必是有事吧?”
忻毅的视线在李正炽的脸上停留了半晌,只听得李正煜道:“光焰是自己人,你无需瞒他。”他才说道:“我本名并非忻毅,而是辛如意。昔日我祖父同镇国公私交甚笃。镇国公府因通敌一案获罪,也累及辛家满门。我随家中女眷一道被流放至了朔方。我历经艰辛,回到京城,也是为了能够找出幕后的黑手。故而……故而便取了‘忻毅’之名。”
李正炽大惑不解:“忻将军今日难不成是来坦陈身世的?”
忻毅摇了摇头,又道:“如今在京城中的辛家人并非只有我一人,我的嫡亲妹妹辛如枫如今便在宫中当差。她……不是别人,便是今日李长新收的徒弟秦照。”
李正炽正用白玉茶盏喝着茶,听到他的话,一口水“嗤”地一声全喷了出来。
李正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忻毅道:“如今你来找我说这些,是要我如何帮你?”
忻毅面露难色,期期艾艾地开口:“如今不单单是你的暗卫在查她,各方面的人也是紧追不舍,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他叹了口气:“重光行事向来眼观六路,能否……能否替小妹略作遮掩,以避风声?”
李正煜“刷”地一声将手中纸扇挥了开来,又“刷”地一声收拢起来,终于说:“此事关节甚多,须从长计议。不过我可以答允你,此事必会相帮。”
忻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重光,你我不过是同袍之谊,便如此帮我,实在……实在令我佩服之至。他日你若有难,我定会豁出命去……”
忻毅一语未完,李正煜已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胛:“你必已知晓,通敌一案与朱家牵连甚深。既然你我的目标指向相同,秦照埋伏在太医院中于我亦是大有助益。”
他的话说的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揽功之意。但柳长宁长久以来岂是不知,李正煜向来习惯于所有的情感想法只是放在心里。若不是朝夕相处,便会将他视作是冷面冷心之人。她心中微酸,这样一个还能被称作少年的男子究竟是何时起给自己套上了重重枷锁,强迫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王子的呢?
李正炽却是不以为然:“三哥就是矫情,明明知道帮这个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还非要装的没事儿人似的。”
李正煜一张俊脸顷刻染上霜色,他几乎有些疾言厉色:“光焰,如今你是越发没大没小了,也不知道在忻将军面前收敛一下。”
李正炽的表情颇是吊儿郎当:“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又不是什么点头之交,你的兄弟便是我的兄弟嘛。”
忻毅一转头,一张脸上全是惊叹之色:“齐王殿下少年豪情,忻某感佩之至。”
☆、第五十八章 换帖之义
李正炽猛地从席上站了起来,高而瘦的少年身材如青松般挺直。他一边推着李正煜,一边又搭上忻毅的肩,还不忘回头对一旁的柳长宁与刘得远说道:“大家既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何必这样见外。”
李正煜摇头,脸上却是笑意晏晏。这血腥可怕的阴谋斗争里,终归有这样一个弟弟值得他用尽全力去保护。
院里风景正好,湖光粼粼、花红柳绿,李正炽看得高兴,脸上又换上了戏谑的笑容:‘如此良辰美景,三哥应该演奏一曲助兴。”
李正煜反诘道:“你要助兴唤云娘舞上一曲便罢,难不成将我当作巫医乐师之流?”
李正炽却是有心揶揄:“三哥清名在外,众人皆知你韬武略、诗词歌赋都是精通。我嘛……也是好久没听三哥的笛音,普通的音乐同你的曲子比起来简直是不堪入耳。”
柳长宁微笑着听着李正煜同李正炽的对话,昔日的故友至交济济一堂,没有离别的伤感,亦没有情感的挣扎,有的只是静谧的美好。站在岁月的彼端遥遥相望,不由得有些痴了。
李正煜暮然瞧见她的神情,心中一荡,嘴里却说道:“光焰你也不用一味地撺掇我。今日若是长宁愿与我合奏一曲,那我献丑一番也是无妨。”
李正炽又用一双半点无害的眼睛去瞧柳长宁,那眼里含着一层水雾,柔软得仿佛某种小动物似的。柳长宁无奈,只好应道:“罢了,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悠悠的玉笛声融合着萧萧的巴乌,众人便觉得仿佛一叶扁舟行在青山绿水之中,浑没有半点尘世的沧桑。笛声飞高,巴乌呜咽,又像是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黄土之上鲜血淋漓、白骨森森,仿佛还交杂着寒鸦凄厉的鸣叫之声。
一曲未毕,忻毅带着几分落寞的声音却幽幽响起:“这曲子听着叫人难受,就像那日破城,我军虽是大捷,心里却有些堵得慌。”
李正炽笑道:“没想到忻将军也通晓音。”
忻毅大咧咧地摇头:“我是不懂的,不过当年祖父还在时,于琴棋书画却是极为擅长的。”他思及故人,心里便有些伤感,于是“嘿嘿”一笑,想要掩盖掉语气里的落寞:“过去之事不提他了。今日大家如此投缘,不如来一壶好久,不醉无归。
一旁就不发言的刘得远听了便吩咐亭边的侍女:“将前些日子罗刹国进贡的果酒抬上来吧。“
忻毅伸手去揽刘得远的肩:“你就不怪重光屈才,让你堂堂的校尉来管家?“
刘得远摇摇头,笑容也是云淡风轻:“近思不过是一介阉人,既蒙王爷厚爱,已是万幸了。”
在座之人皆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忻毅一呼之下,众人皆是响应。连年龄最幼的李正炽,也喝了好几杯。不多时,酒壶见底,众人本无嫌隙,酒入肝胆,更是将平日藏在心底的话一一说了。
忻毅讲起了童年时的趣事,连柳长宁那时的所作所为也一并说了,引出一片笑声。至于流放朔方的事他虽然一再掩饰,却也知道是极苦的。不然堂堂将军之子也不会连学堂都上不了,亦不会亲手送别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回到京城来。
柳长宁将这一世的经历说了,却将昔日的恩怨一并掩去。李正炽摇头晃脑地,口齿也有些不清,语气里却全是关心:“长宁一个女孩子,这些年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柳长宁忍不住用眼光去瞥李正煜,见他神色波澜不惊,心里便是一沉。
刘得远除了上阵杀敌,总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模样。如今听他说了,才晓得他也是举家获罪,才被没入宫中的。他倒是看得开,对自己的遭遇只是一笑置之。说起报仇之事语气微暗,却还能隐忍如故:“此中关节甚是复杂,究竟主谋是何人还不好说。如今王爷也尚是韬光养晦,我也只好一步步慢慢来了。”
李正炽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末了却叹口气,以手支颐:“你们皆是有故事的人,我却像个孩子,什么都是三哥给安排着。”他将头微微偏去,眼中似有星河流动:“不晓得母妃……母后在天上过得可好?”
李正煜是唯一清醒之人,酒过三巡,他连脸色都未或便。他先是让亭中的侍从一并退下了,又换上了自己的贴身暗卫。然后便在一边坐着,静静地听着众人的故事。他心中虽然动容,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等到李正炽突然讲起郭婕,眉心却是突突一跳。他打了个手势,让身旁的暗卫去取两件披风来。
就在此时,李正炽忽然拉住了他的袍袖:“三哥,大家既然如此有缘,不如换帖如何?”
李正煜尚未开口阻止,柳长宁便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我是女子,又是罪臣之后,王爷怎可屈尊纡贵。“
李正炽嘴角一撇:“长宁最是见外,好端端总把自己撇在一边。换帖本就需要单数之人方可,你若不参与,我们同谁换帖去?”
李正煜神态拂袖:“光焰你也莫要太过胡闹。异性不换帖,宗亲不换帖,没有关公像及牺牲者不换帖,这些规矩你都不记得了吗?”
李正炽倔犟地昂着头,眼里神情却是果决:“若是做任何事都要守着这些繁缛节,那换帖就没任何意义了。结交之事本就是兴之所至,被这些规矩道理框死了,岂不可惜。”
李正煜无言,却是挥手叫人送上香烛和薄竹简。五个青年面向亭外,手中拈香,说出“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的誓词来。这一夜微风习习、月朗星稀,本是个优美难忘的夜晚。而在场之人已是心情激荡,设想着在漫漫岁月之中同生共死、相互扶持的情形。柳长宁无端地想起后来的许多变故,只觉得这个晚上看似寻常,实则已经预示着未来的结局。
☆、第五十九章 裴家天下
柳长宁酒量不差,却向来有宿醉的毛病。第二日早晨醒来,她兀自捧着头在床上出神。没想到刘得远一大早便在门口唤她:“长宁可曾醒了?”
柳长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道:“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如今却是被你喊醒了,你恢复的可真快!”
刘得远却是不恼:“要不是暗卫的消息过于惊人,我也不会一大早便来打搅。”他也不等柳长宁反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今日一早秦姑娘便从宫里放出消息来,说是裴昭仪被诊出喜脉了。”
柳长宁本是懒懒的,如今听了刘得远的一番话,一骨碌地就翻身下了床。又随手从衣架上抓了一件外衣罩在寝衣之外。她一开门让刘得远进了来:“裴清?她倒是好厉害的手段。皇上自吴王后隔了**年才得了个七公主,可也已是前两年的事儿了。如皇上有了老来子,可不是要将她捧到天上去了?”
刘得远好脾气得笑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皆然。皇上自然是要上次裴昭仪的。听说今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将礼部尚书叫到了承乾殿中,看来是要有大动作了。”
柳长宁“嘿嘿”一笑:“如今四妃之位尚有一位空缺,这位子看来是裴清的跑不掉了。”
刘得远殊是讶异:“吴王之母如今尚且是个婕妤的位份,裴昭仪不过刚被诊出喜脉,是皇子还是公主还都不一定呢,怎么能一举得了四妃之位?”
柳长宁心中一惊,她经历了上一世,自然对皇帝给裴清的封赏清楚不过。可在旁人眼里,这样的猜测便有违祖宗规矩了。她自知失言,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若不是朱昭华无子,朱婕妤又怎会有入宫的机会。她生了吴王,却是养在贵妃的膝下,皇上给个婕妤的封号也算是过得去。而裴清却是不同,这一年来,人人都知道她宠冠**,身后亦有裴家势力的支撑,得一个惠妃的名号又有何难?”她深吸一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