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婕眼里满是宠溺,她筋骨尽现的手轻柔地抚过李正炽的后背:“只知道吃,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李正炽说得理所当然:“有母妃在,我情愿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郭婕哑然失笑:“亏你想得出,到时候娶了王妃成了家,难不成还这般小孩子脾气?快去你三哥身边坐着,这副样子看着倒让县主笑话了。”
柳长宁饶是作壁上观,仍旧被母子三人之间的感情所感染到。李正炽一味地装巧卖乖,不过是彩衣娱亲的手段;李正煜面上淡淡的,颤抖的手指却将他满腔的情绪泄露无遗。至于郭婕,柳长宁想着,李正煜和李正炽不愧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个性和脾气都像极了她。
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殿外有小太监来报:“皇上请端妃娘娘、楚王殿下、齐王殿下以及宁婉县主一同至广合殿用膳。”
郭婕微微一笑:“本宫知道了。”
那老嬷嬷缓缓地走到亭下,将一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小太监的手中,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公公辛苦了,这些银子拿去买些酒喝吧。”
李正煜神色却是一变,才这么点功夫便已有人将他们的行踪告知了皇帝,这效率之高一看便知早有预谋。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探寻的口吻问道:“母妃身体可是方便?若是乏了,便在殿中歇着吧,孩儿自会向父皇说明。”
郭婕却是摇了摇头:“我今日倒是胃口大开,精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难得如此热闹,别因为我一个人扫了皇上的兴致。你们先去吧,我稍做梳洗打扮便过去。”
话音刚落,李正煜、李正炽同柳长宁便齐齐起身拜别。
郭婕略一沉吟却开口道:“宁婉县主,难得面见圣颜,本宫身边这些丫头处理不来。你且留下来陪陪本宫罢。”
柳长宁闻言一愣,却晓得郭婕的要求自己没半点理由推却,便微微福了一福,垂手走到郭婕的身边。
看着李正煜与李正炽芝兰玉树般地身影渐行渐远,直至隐没不见。郭婕突然缓缓开口道:“宁婉县主,不介意本宫同重光一样叫你长宁吧?”
柳长宁没料到郭婕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她摇摇头,嗫嚅道:“尊庶有别,娘娘万万不可……”
郭婕笑得温婉:“你如今是皇上亲封的县主,身份自也是尊贵的。”她眼珠一轮,脸上豪情顿现:“况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尊庶观念看人,最是可笑。”
她将毫无温度的枯瘦的手指抚在柳长宁的手上:“现下就你我二人,正适合开诚布公地说说话。”
柳长宁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对于郭婕即将要说的话她完全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光焰说,重光悦你。本宫开始不信,后来眼瞧着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便深信不疑了。”她毫无血色的薄唇轻轻震颤着:“重光……重光……”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阵又一阵,毫无休止的痕迹,一张俏脸也涨得通红。
柳长宁见状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拍着。那嬷嬷又端来了一杯温水服侍她喝了下去。
郭婕看着更见虚弱,额上浮着细密的汗水:“本宫这身子怕是不好了。可惜看不到重光娶妃,也等不及光焰长大了。”
柳长宁眼圈一红,待要说话,郭婕的手却再一次抚上了她的手背:“本宫瞧你们俩的样子,他定然是钟情于你,你又岂是无意?只是神色之间却甚是疏离,看着教人难过。”她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本宫看得出你是个善良谨慎的好孩子,你也不用急着辩解,本宫是过来人,你现如今的样子同本宫当年却是一样的。”
她说着便从头上取下一支精致的银蓖:“这篦子看着不打眼,却是本宫母亲送给本宫的嫁妆。”她微微叹了口气:“她一直到过世都觉得亏待了本宫,本宫为了郭家做了这许多,却终身都得不到结发拜堂的待遇。”她摇摇手对柳长宁道:“弯下腰来,本宫替你梳发。听说女子出嫁前用银篦梳头,便可以同心上人白头到老。”
柳长宁也便闭口不言。篦子一下一下拂过及膝的长发,速度却是越来越慢,她终于回过头去,眼底是泫然的泪光。
郭婕道:“重光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心里明白却什么都不说。你别看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其实他若是看重一件东西,便会用尽全部的气力。”她看柳长宁眼中仍带着疑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终是太小,有些事瞧不明白。你且记住本宫今日的话,日后……日后,切像今日一般真心诚意地待重光与光焰。”
她手抚着胸口,脸上青筋跳动,似是痛苦难当。
☆、第四十一章 端妃之死
柳长宁扶着郭婕走入广合殿时,却见殿内已是一派歌舞升平。端妃的坐席空着,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并没有人留意到。皇帝座边之人已是不同,左手边坐着的是宠冠**的裴清,右手倚着的却是入宫不久的赵莹玉。至于权势熏天的朱昭华,虽然仍旧是皇帝坐席稍右的位置,但隔着赵莹玉,意义已然不同。
柳长宁嘴角微勾,朱昭华一边端着副端庄从容的样子,一边却要听得皇帝和赵莹玉在一旁卿卿我我,这滋味也够她尝的。
郭婕一路走来脸色渐渐苍白如纸,到了殿中,更是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咣当”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的酒爵倒在了地上。深红如血的美酒撒了一地,酒爵仍兀自不停地转动着。
郭婕的整个身体靠着柳长宁的支撑才勉强站住,她微微屈膝,刚要开口,却是喉头一甜,鲜红的血液自口中喷涌而出,暗绿色的长袍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李正煜飞身而出,从柳长宁的手中接过郭婕。而怀中之人一双美目却已紧紧地闭上。袖中掉出一样东西,落在地上,只发出“叮”的一声。
李正煜心中惶恐,只说了声“儿臣告退”便快步出了殿门。一旁的李正炽一双眼睛已是微红,他颤抖着从席上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李正煜的背后出了门。
朱昭华一句冷哼,一双媚眼里带着刻骨的恨意:“真是晦气,既知如此,又何必过来自讨没趣。”
皇帝却是默然不语。许久,他突然哑着声道:“小海子,替朕去看看端妃掉了什么?”
徐长海在目光铺就的甬道上行走,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郭婕掉落的物事,尖着嗓子说道:“回皇上,是一支银篦子。”
朱婕妤掩袖:“好贵重的东西,也值得随身戴着。”
赵莹玉声音懒懒的,却透着不屑:“许是想要在皇上面前露一把脸,没想到这身子却如此不堪用。”
皇帝对于周遭的声音却是置若罔闻,他沉默良久,沉声道:“小海子,随朕去见见端妃。”他刚一抬腿,又想起些什么,回过头来对朱昭华道:“殿上事务就有劳贵妃了。”
朱昭华脸上雍容的笑容不变:“臣妾领旨。”
柳长宁思绪纷乱,她竭力想要稳住心神,一双腿却像是行走在棉毯上,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她仿佛又回到了镇国公府大劫那一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生死线上徘徊挣扎,却无力挽回。柳长宁寻思,郭婕的死期不该在今日,她本是三月间偶感风寒,到了芍药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咳血而亡的。
李正煜抱着郭婕,一路从广合殿走到懿合殿,步履如风,背影远远望去仿佛山岳一般。
宫中御医得了命令,聚在正殿的客室里商讨对策。他们初时还抱着点侥幸,希望能从同僚的只言片语里寻到解决之道,越到后来却越是沉默,看来端妃的身体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侯了。
李正煜一勺一勺地给郭婕喂下人参汤,郭婕清冷的凤眼终于睁了开来。她黯淡的眼睛在屋内众人的脸上一一扫了过去,终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皇上呢?”
屋外响起一片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朕在此处。”他低头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郭婕,又环视了一下室内,方才开口道:“屋内众人且先退下。”
柳长宁焦急地守在门外,她用脚一圈一圈地在雪地上画着圈,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李正煜一直静静地立在屋檐下,僵直的动作从头至尾都没有改变分毫。阳光从他的背后射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的影子。李正炽的眼睛布满血丝、红得骇人,他咬着唇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李正煜突然说道:“长宁,此事你不用太过自责。母妃早已是病入膏肓,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来,语气甚是凄凉。
柳长宁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过去他总说这个动作能让他起伏的心情平静下来,如今却是隔着沧海,万万不能做出如此逾矩的动作来。她的手微微抬起,继而又负到背后。声音亦是嘶哑:“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自会没事的。”
屋檐上的积雪因为气温的骤然升高而渐渐融化,终于大团大团地从上头掉了下来。
房门颤悠悠地开了,却见皇帝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沉着声道:“端妃殡天,着手料理后事吧。”
李正煜的身形晃了几晃,终于一个箭步夺门而入。
柳长宁跟在他的背后同皇帝擦身而过的时侯,却见皇帝手里握着方才郭婕替她梳头的银篦子,体温犹在、斯人已逝,实在令人感慨。那篦齿尖而密,被皇帝紧紧地握在掌心里,早已刺破了他的皮肉。他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鲜血滴在洁白的冰面上,绽放出朵朵红梅。
李正煜和李正炽像偶人似的在郭婕的尸体旁跪着。从晌午到子夜,一动都不曾动过。柳长宁也就立在一旁,久久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那老嬷嬷才道:“恕老奴无礼,端妃娘娘着衣入殓的时候到了。两位殿下纵然是舍不得她,也不能由着她的尸首就这样躺着啊。可否移步前堂,等老奴料理完一切,再请殿下入室?”
李正煜许久不曾说话,这时一开口,声音极是粗葛难闻:“嬷嬷,就让孤送母妃最后一程吧。孤和光焰愿亲自替母妃更衣。”
烛火摇曳,照得室内众人脸色均是惨淡。屋外爆竹连连、焰火如昼,却与这屋内众人毫无瓜葛。
那嬷嬷闻言也再不坚持,她点点头,便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入后室去了。须臾,她同两个穿着素服的宫女缓缓步出,手中捧着皆是紫檀质地的托盘。抬眼望去,上头有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金色敛衣,也有在重大朝会场合才会佩戴的钗环首饰。那嬷嬷命人将托盘放在李正煜同李正炽的身前:“二位殿下请动手吧。”
☆、第四十二章 上元之夜
翌日,皇帝命徐长海持着节册来到懿合殿,殿内众人随着李正煜一同跪倒在地,迎接圣旨。徐长海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回响不绝:
“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于朝班,故乃亚于施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故端妃郭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已,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绤。夙有奇表,将国正位,前后固让,辞而不受,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于生前;象服之荣,徒增于身后,可赠贞顺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郭婕在懿合殿停灵三个月后,便要葬入昭陵。若干年后皇帝驾崩,棺椁的右首是端肃皇后,左首则是被追封为贞顺皇后的郭婕。同茔而葬,身前身后追随皇帝左右,不知是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愿望。
柳长宁依稀记得,上一世郭婕死后,皇帝还效法了历史上著名的痴情君王,在宫内建起了高达三十丈的高台,名曰“招魂台”。每每登台眺望,便能望到建于山中的昭陵。为此他还写下了无数首思妇的长诗,若非知道皇帝最是喜新厌旧,大概便会认为他是这世上最最痴情的帝王了
柳长宁有些凄凄,身后哀荣,不知郭婕在天之灵是否能够看得到?
李正煜和李正炽在郭婕故后一改往日的模样,两天的功夫已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柳长宁心中不忍,又惦记着郭婕临终的托付,每每叮嘱郑玉儿做了两人爱吃的食物送进宫来,可每次都是原样进、原样出,从没动过半分。
后来,柳长宁也就不再强迫他们吃饭。他们渴了便喝些凉水,饿了便随手拿起一旁的冷馒头吃了。白色的素服衬得本就俊朗无匹的两人愈加清逸出尘。她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话“想要俏,一身孝”,这一身孝服的两人若不是天天困在这灵堂之中,又要凭空惹来多少相思情债?
郭婕过世的日子到底有些尴尬,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皇帝颁下诏令,命天下百姓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还要为她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