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抖抖手上的鱼食,又撩了些水洗手,谢默不经意地回答。
崔宜一愣。
“怎么会这么突然?进士选月底才进行啊!”
他想不通,又想问,抬头,却住了嘴。
那人不瞧他,不瞧他,见他看过来,便撇了头,连身子也连带转了过去侧对他。
不觉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
崔宜对谢默,总是无奈。
“你要气到什么时候?”
自那日,从广元大长公主府回来,谢默就不给他好脸色看。
不仅如此,见了自己,他就躲。
在自己府里也得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崔宜着实有点倦。
他有错,可他已认了错。
除了不肯坦白自己那点私心,他什么都说了,为何那任性的家伙还是不肯理他。
他哪知谢默心里的恼。
他恼他怒。
为了这么点无聊的理由,这几可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居然这么戏弄他。
难道看他脸红,看他手足无措竟是这般快乐。
怨……
怎么不怨,才不要这么轻易就原谅他。
少年心里这么想。
可是也是有些想笑的,为了崔宜那难得一见的苦恼。
似是十万分地冲他陪着小心。
想着,想着,清明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小心,不让那人看到,因而侧过了身。
太容易的原谅,比较不值钱。
谢默懂这个理。
还是不理他,也不答。半晌,身后已无动静。
以为那人走了,回头,却见,一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幽幽地看他。
夜色迷蒙,天光已晚。
崔府的水池很大,崔家的仆役在入夜的时候,会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点上一盏盏纸做的莲花灯。
烛光飘摇,微弱的映上了人脸。
此情此景,扳起脸,有点难。
“怎么还不走?”
声音柔和,他问。
“有事想和你说。”
他答得也淡淡。
“什么事?”
崔宜用手捻起一盏莲花灯,放在临波阁的石桌上,瞧着在晚风中摇曳的小小火焰。
“你可知道朝仪?”
“朝仪?这我怎么不知道。”
眨眼,对崔宜的问题,谢默有些觉得好笑。
别人都不记得,崔宜也不该忘却,他的祖父是端方先生谢桐,精通历代仪礼。而他谢默,是谢桐的孙子。
耳濡目染,诗书传家,他知道的东西,要比一般人来的多。
崔宜这话,问错了。
“那你知道面见圣上,要行山呼舞蹈之礼吗?”
“知道。”
听到这话,谢默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会吗?”
很轻很低很柔的声音,飘进耳际,近得就象紧贴着他身旁说的话语。
有时神情会泄露一些秘密,有时害羞会让不老实的人变得老实。
谢默突然变得很老实。
“不会,那是蛮仪之礼。”
带着些鄙夷,清雅的声音掩盖不住晕红的颜面上,那样着恼的神情。
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臣民面见皇帝所行的最尊贵礼节——蹈舞之礼。
祖父说,杨坚建隋代北周,恢复古礼,虽有大半礼仪传承自周礼,可这蹈舞礼却有可能出自北魏。
即是蛮夷之礼,不知也罢。
谢默随祖父学了很多仪礼,唯一没学过,也不会的就是蹈舞礼。
他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他谢默也得学祖父瞧不起的蛮夷之礼。
崔宜轻笑。
“看得起,看不起,都得学啊!来,过来,我教你……”
“为什么一定得学这东西。”
不安分地嘀咕,身子却朝他靠过来。
阿默这家伙,从来就很喜欢口是心非。
崔宜,手扶在谢默腰间,宽大的白衫下微凉的肌肤仿佛触上他的手心。有一刻,崔宜的心漏跳了一拍。
脚步回旋,他的轻浅呼吸扑上自己的脸。
喜欢的人离自己竟是这么的近。
有一种叫做喜欢的情绪渐渐地在全身蔓延开来。
崔宜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喜欢,他确实喜欢他。
虽然,那人是男子,和他有着同样的性别与躯体。
可还是喜欢,超越了世俗的偏见。
“怎么了?”
明朗的声音活泼的响起,见他发呆,谢默微微一笑。
崔宜还是在发呆,这回是看呆。
“呀,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太好了。”
突然有一个同样明朗的声音传来,惊起二人,回身,却是熟悉的人。
“阿奇,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来人正是谢奇。
“我在前厅听到咱家下人说,祖父已经选定崔家十五娘子为阿默你的未婚妻,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要娶那个泼辣刁蛮女?”
崔宜一惊,立时回头,却见谢默点头。
他不吃惊,他早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了,是啊,阿爹选中了清河崔家十五娘,待科举试完,大概就要去崔家下聘了吧。”
谢奇对谢默这样轻松的态度有些不可理解。
“有没有搞错,祖父怎么会选她……崔玲崔十五娘脾气可是有名的坏,你干吗这么委屈自己啊……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和爹说,怎么也不能娶崔十五娘进门。”
崔玲那女人泼辣之名远播,他谢奇的小叔父谢默资质温润如玉,配崔玲也太可惜了,更别提崔玲比谢默还大一岁。
他不要叫个泼妇叫叔母,更不想谢默掉进火坑。
谢默闻言皱眉,却不是赞同。
“说什么呢?阿宜还在这里,你注意点,崔十五娘也没你说的这么可怕吧……虽然她的脾气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好,但我多让让她也就是了。阿爹选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你我都大了,也该为谢家多想想。再说,我若不娶十五娘,可就换你娶阿宜的八妹,你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谢奇已呼天抢地。
“什么,阿宜的八妹,她才只四岁,这是什么世道啊,阿宜你评评,这叫什么……为什么……你干吗,你发什么呆?”
崔宜没答话,还是呆呆地看着谢默。
“你要成我姑父?”
崔玲,崔迪之妹,为崔宜的姑姑,在家排行第十五,称崔十五娘。
谢默点头,笑笑。
崔宜头痛起来,他的爱情之路,本来就不太好走,现在好像更不好走。
有一瞬间想打退堂鼓,又一瞬间明净祥和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
还是喜欢,自己的心情。
无法骗自己。
谷雨惊蛰11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正所谓天上人间。
今日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皇家风范。
朱红高柱与华拱支撑着庑殿式黑灰屋顶、石绿屋脊,如华盖浮展云霄。紫宸殿内房、厢、室、序相通,如千户洞开,门窗涂为红色,墙壁白色,斗拱用赭黄,门钉、栏饰用鎏金铜件,地上铺有涂红莲形方砖,这样的的地面好像水池之感,让他想起家乡六月盛开的墨荷。
据说,这是皇帝举行“内朝”的便殿,朝臣到了这里,称作“入阁”。
如今殿内无朝臣,除却殿外廊下的禁军,殿内服侍的宦官和宫女,只有皇帝与他。
一个在内里,一个在外边。
谢默并没有见到皇帝,午时过后,在中使的引路下,他穿过重重又重重的玉宇宫阙,来到这里,而这里并非正殿,而是偏殿。
有人引他入坐,有人在他的面前放上了案几与纸笔墨,还有三个锦囊。
殿内空阔,亮堂堂的,不需要照明,却意外的点着粗如婴儿臂般的蜡烛。
“这儿有三道题,你在三条蜡烛点完之前答完。”
说话的人是位老者,须发皆白,内侍装束。
一切都显得有些奇怪。
好奇有的,但这是宫禁。
在宫里,不要多话,要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小心些不是坏事,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
进宫前,大哥谢岷对他说的话浮上心头。
谢默打开墨盒,取了墨,又在砚台上添了点水。
只轻轻一划,便闻到苏合香那清幽的味道。
苏合香有宁神定心的作用,看来准备的人,倒也细心。
谢默微微一笑,提笔。
那样优雅的坐姿与动作都落在老内侍的眼里,也由老内侍而传递给了皇帝。
“世宁你看到他了,印象如何?”
坐在正殿里批阅奏章,却明显感到自己今日的效率有些低下的皇帝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提前将高世宁召进殿内。
“很优雅的人物,神态举止也从容。”
“哦!样貌又如何?”
世上传说谢家出美男子,可就这几日,见过谢家老大谢岷的人回报,只说是英气勃发,却不如人言所说如玉一般的温润。
传言大多只是传言,独孤心里认同这点。
却还是掩盖不住好奇。
世宁见了他,总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濯濯如春柳,不似世中人,若有仙姿。”
提笔的手一顿,独孤吃惊的抬头。
“比之于我,更当如何?”
没想到世宁对他评价如此之高,独孤心里不觉有些酸溜溜。
高世宁从容不迫,缓声道。
“谢郎一时之标,陛下千载之英。”
说谢家子弟为一时的楷模,他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英才,他虽傲,尚有自知之明,但还是听着很高兴。
不觉笑出声,这圆滑的人,皇帝停了笔。
“好啦,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看来世宁你很喜欢这个人。算算时辰,他该作完诗赋了吧!叫人取来给朕瞧瞧……”
话音未落,他面前已放上了三卷卷轴。
回眸,是高世宁自得的面容。
独孤暗笑。
世宁服侍过宁朝三代君王,他清楚他的想法也不奇怪。
正欲打开卷轴,耳畔却传来一阵噪杂声。
“怎么回事?”
抬头,高世宁已唤了人进来。
“陛下,那人已答完帖经,可他拆了第三个锦囊,便不再答了。无论臣等怎么劝,他只是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请示陛下。”
不答?
他架子倒大,独孤心中不觉起了一阵怒意。
“朕过去看看。”
可想不到在自己面前的人会是他。
不料是他,无论他想过多少次那云阳谢家人的样子,却从来没想到会是他。
虽然他也姓谢,可自己,一直都以为他是天水谢家的人。
可如今想起来,又是这么自然。
只有云阳谢家的人,才能这样的脱俗。
那人依旧是前些时日所见,抱膝的慵懒姿势。
垂眸,眼瞧着殿外远处连绵的群山,谢默的神色很平和。
依然白衣,朴素的庶民装束,却掩映不住,那样如玉一样温润的风姿。
整个殿宇,因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明亮了起来,若早上初升的云霞。
心中微漾的怒意,在那一瞬平复了下来。
他才步入偏殿,便瞧见了他。
而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到来,还在出神,还在发呆。
挥手,让在场的内侍、宫女退下,包括世宁。
不想与他太过生分,到底也曾共患难、同欢乐过。
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看那人写的字。
飘逸地一如写字的人。
突然便有些,认同了姐姐的话。
这人很配他的妹妹,确实很般配,想象中,会如一对璧人。
手搭上神游天外的人,柔声。
“为何不答第三道题?”
熟悉的声音,没想到这里会碰上熟悉的人。
似乎,他们总在不经意中相遇。
想想,有些莞尔,看到独孤的时候,初初谢默有些想笑,可下一刻,他却看到了一身帝王的装束。
同样是吃惊,面上神情却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和他,都一样。
“该行什么礼?”
没有一般人见了他的诚惶诚恐,少年依然慵懒,侧着头看他。明亮的蓝瞳也还带着笑意,可独孤看得到,里面那一抹疏离。
不想生分,还是生分。
世间事,何来如人心意。
恍若未闻话语,心间无端生起一抹愁绪。
“何必如此……”
“你是君,我是民,君有君的做法,民有民的本分,礼不可废,可是,可以不行蹈舞礼吗?”
小声,浅浅的红晕浮上了脸。
因为,他还不会。
崔宜教了半夜,他也还是没完全学会。
“可以啊,这儿就我们俩个人,你不行礼也没什么。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青年柔和地微笑。
少年惊奇地看他,想笑,却又笑不出,半敛眉。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怎么这么说?”
眼神回避,独孤起身,袖手看谢默依旧低垂的头。
“既然今儿出现在我面前的皇帝是你,我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天下对陛下基业影响最大的有三样事,齐英、异姓王、士族势力,云阳谢家是中略最大的士族,陛下怎么会轻易放过……”
谢默低叹,虽然一路上大哥什么也没说,可他多少也猜出了一些事。
父亲此次一反常态的要他进京应考,应当是朝廷施加压力的结果。而他与崔家的结亲更非偶然,清河崔氏固然也位列一流士族之林,可父亲看重的却是崔家与皇家的那层联系。
崔迪尚荣华长公主,他娶崔迪的妹妹,便是变相的向皇家靠拢。
原先这些事不该问,只能猜,可如今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在他面前,他也不能放过。
毕竟是关系到一家老小安危的大事。
独孤沉吟了半晌,摇头,还是摇头。
“朕不知道,现在连朕也还是在观望……你们会与朝廷合作吗?”
神色真诚,此刻,他不伪装,也不骗人。
谢默更觉忧心。
皇帝这样的举棋不定,如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