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知道。”顾惜朝也不推辞。这本来就是他该得的夸赞。
“你还记得我在海军军校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么?”卡特叹了一声,正视着顾惜朝。
“老师,学生一直记得。可是,身不由己。”顾惜朝低下了头,从地上把一只枯萎的玫瑰连根拔出,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人总要为一些事情,抛弃另外一些事情。在两难的处境中,做出取舍是很难的。”
“所以你为了大不列颠摧毁了你的原则,以及怜悯之心。”卡特垂下眼帘,有些痛心的说道“我无法责怪你。任何事情在国家的利益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你变得太多了。”
顾惜朝没有说话,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惜朝,你知道别的国家的人是怎么议论你的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都是默认的了。他们说,那个海盗是吃人的魔鬼,西班牙船被劫掠就不会有活口。他长着三只眼睛,嘴会喷火,比深海的海怪还要可怕千万倍。”卡特说到这里不自觉得戴上了笑音。
顾惜朝也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我去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西班牙商人。他从港口的酒馆中踉跄而出,狠狠的踢了一下酒馆的门,打着酒嗝,恶狠狠的瞪着行人。我被他的眼神震惊了,那不是人,是一头野兽。顾惜朝,一个绝望中的野兽,放弃了挣扎,却被愤懑的情绪填满了身躯。他骂骂咧咧,摇晃着,醉眼蒙胧的打量着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他的眼神定了下来——他看到了我,
然后他指着我的鼻子骂:‘兔崽子!臭海盗!你以为穿上人的衣服就是人了么。你们这些畜牲……’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位被洗劫而导致破产的西班牙商人那凄惨的哭嚎和恨意。他就在我面前,开枪崩了自己的脑袋……”
顾惜朝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寒冷的空气为他带来的寒意。
“老师……不要怪我。大海,是不会给人选择的,如果执意要选择的话,只有死亡或者活着。一个战俘就代表一份口粮,也代表一份证据。戴上他们,我们的航行速度就会下降,无法在短时间内逃脱无敌舰队的追捕,也留下了大英帝国官方劫掠的证据。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染上了几种颜色……我第一次杀人,并且指挥我的船员把那些战俘丢到海里去。我听到了闷在袋子里的惨叫,那么的刺耳。就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全身寒冷,挥之不去,它粘在你的皮肤上,无论有多少火也不能减轻它带来的疼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无意识的搓摩双手,因为我觉得那些血迹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冷风吹来,顾惜朝微微瑟缩了一下“我开始想去教堂乞求宽恕,但是我渐渐明白,我已经不可能被宽恕了。因为我是个杀人的魔鬼。地狱早就为我留好了位置。所以老师,不要责怪我,请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查理,我来这里不是要求你来道歉的。我其实想说,如果那人可信的话,与他合作不失为一种良好的计策,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卡特背手沿着花园小径走着,军靴磕在小径上凸起来的的石子,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花园中散开来。“以杀止杀。”
“学生听明白了。”顾惜朝跟在卡特将军的身后。被人理解的宽慰之情溢满了整个心脏。
“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说。”卡特停住脚步,犹犹豫豫。
“请讲。”
“你的兄长在镇压爱尔兰叛乱的时候牺牲了。”卡特以最简短的形式把消息说了出来。“你出海的时候我从女王那里听到的消息,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顾惜朝只是微颤了一下,没有过多的表情。“嗯。”
“你的父亲……想来受的打击肯定很大。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你长这么大也知道该怎么做。”卡特说道“我有一个疑问……你热爱这个国家么。”
“………………”
“查理,你从不对我撒谎。这很好。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不热爱它,守护将成为你的负担。你的人生将会很痛苦,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学生知道。”
“我要走了。好好休息。”卡特拍拍顾惜朝的后背,独自离开了花园。
——————
炉火越烧越旺,一段段木头在炉膛里变焦,发黑,化为灰烬。
顾惜朝坐在炉前的软椅上,愣愣的盯着跳起的火焰,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少商从二楼看去,火光映得顾惜朝的脸明明暗暗,仿佛在他的脸上燃烧。坐在软椅上的顾惜朝一动不动,如一个失了主人的提线木偶。蔚蓝色的眼睛融进了红色,却还是淹没在冷漠之中。薄薄的嘴唇微抿,英俊的侧脸刀削一般,即使是坐着,也没有放松的样子,反而脊梁挺的竹竿一样的直,显示出主人刻板而严格的军人作风。顾惜朝的背影逐渐在戚少商严重渐渐模糊了,怎么会有人这么不懂得享受?不经意的叹了一声。
顾惜朝闭了闭眼,露出一丝淡漠的微笑,身体缓慢的靠在椅背上。手指轮流敲打着刻着繁复花纹的扶手:“下来。”
戚少商吐了吐舌头:被发现了。
也不再掩饰,一屁股坐在楼梯的扶手上,“滋溜”一下滑了下来。站定之后凝神看看顾惜朝的反应,很遗憾,他没有回头。
顾惜朝背对着戚少商也知道他在做什么,反正也没有客人了,就随他去吧。
“你不开心。”戚少商拉了一把顾惜朝身旁的椅子凑过来,陪他一起盯火炉。
“我没开心过。”顾惜朝自嘲的笑道,拨了拨挡在眼前的碎发,黑色的发柔顺的垂在肩上。戚少商默然,拿起一绺放在手指间把玩。
“看不透你。”戚少商把头发分成三绺,编起了麻花。“但人要是一生都不开心的话,岂不是白活?”
“我哥哥死了。”顾惜朝平静地说道,没有起伏的声音让人判断不出他的情绪。戚少商手中的活停了一下,观察了顾惜朝的侧脸,还是刚才那个表情。戚少商很郁闷:这人一个月会变几种表情?
他不知道,顾惜朝遇到他的这两天出现的表情比他前几年的表情加起来都多。
只是稍稍停了一下,顾惜朝感觉到耳边的呼吸一顿,然后平稳带着热气的呼吸又一起一伏的出现。
“你是个冷酷的人。”戚少商完成了手中的麻花辫工作,满意地看着成品“或者说,你不喜欢你的家庭。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顾惜朝拨开了戚少商的手,黑发又如流水一样恢复到原状“还说看不透我?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你讲?”
“我没要你非讲出来。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说给我听听。”
“哈!告诉我。我未来的同盟者, 我们可能成为朋友吗?”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顾惜朝笑的连带椅子都在颤,张扬的面孔又突然收紧“戚少商,海上的潜规则,不需要我来教你。”
“所以我才想打破它。”戚少商的话音里带起了一丝怒气“你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顾惜朝。”
“……我的身上流有一半的东方人的血。那是我母亲给我的。”顾惜朝被这个名字牵扯了思绪。回忆起小时候的那段时光。
杭州。那个繁华的地方,港口里停着大大小小的船舶。
人们在街上行走着,街道的两侧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
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布,比英国的亚麻要滑上一千倍,无论冬夏穿起来都十分舒服。最华美的天鹅绒也要在它面前黯然。
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瓷器,让所有精致的玻璃器皿失色。
车水马龙。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有讨价还价的,有推销自己商品的,还有钱币摩擦叮啷叮啷的响声。
在街的尽头,那些耍杂技的艺人。他们在空中翻腾着,观众在底下仰望着他们,不停的叫好。小猴子像人一样站立起来,拿着托盘,向周围的人讨要奖励,一把一把地铜钱扔向小猴子手中的托盘。
猴子走到他面前,手里没有钱,所以就把糖豆吐出来搁在盘子里,小猴呲了呲牙,吓得他往后跳了一步。猴子摇摇晃晃的离开,把那颗糖豆放到自己嘴里。
他看到,咧嘴笑了出来。
远离街市的那个拐角,是一件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房子,夏天会漏水,有时还泛起发霉的味道。墙面早就不再洁白,就像一块刚擦过地板的抹布。
“娘!爹在哪里?”幼稚的童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问题。
小院里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青草的味道在四周弥漫。
“惜朝啊,跟在娘的身边不好么?你是娘一个人的。”面容已经模糊的女子抱起了他,放到自己的腿上。“哎……你爹啊。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与众不同的肤色,金色的头发,说起话来带着浓厚的鼻音,可好玩了。他跟你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啊。他去做生意了,商人嘛……”
“娘……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爹?”柔软而短小的手指点在唇上,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看着那个女子。
“胡说。爹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罢了。”女子嗔怪道,摸摸他的头。
“那我一定天天在家,等着爹回来。”
“好,惜朝。我们一起等。”
母子依偎在一起。
天空晴朗,头上却是湿漉漉的。
然后……
然后是什么……那种被撕裂心肺的痛苦。
“他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力带走他。”
“求求你。让他留在这里吧。这也是我的儿子阿。”
“我已经给你赎了身,你以后自由了。我给你留下钱,孩子我要带走!”
“不要……不要带他走……”
母亲拽着父亲的衣摆死活都不让他走。哭喊着,央求着,嗓子里流出血来,一切都无济于事。
“大胆刁民,竟敢骚扰外使!还不放手!”
“给我打。”
看着母亲被官差拖着头发渐渐离他远去。
“娘……”
————
“然后你离开了她?”略到沙哑的声音问道。
顾惜朝平静无波的心湖像被丢进一块石头,震起一波波涟漪。
然后你就离开了她,离开了杭州,离开了唯一能感到安心的家?
“母亲……”顾惜朝突然抓着胸口的衣服,骨节发白,却没有丝毫放开的样子,越握越紧,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心里好像有什么堵着,他想痛吼出来,声音却憋在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
“顾惜朝?怎么回事?”戚少商赶忙起身“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怎么了?说话阿。”
顾惜朝身体蜷缩起来,戚少商意识到他似乎碰触到了顾惜朝最柔弱的那一部分,那是一段往事,埋在心底。就像冲上沙滩的海水,很快消失了踪迹,但是你挖开沙子,就会发现,里面还是湿的,它们并没有消失,反而是越陷越深,在把他们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刹那,就像扎进心头倒刺,不加碰触,只会隐隐作痛。但你一旦试图将它拔出,它却会让你的心头鲜血淋漓
“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顾惜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把戚少商吓了一跳。
戚少商一惊:“外面冷,喂!你等等。”
说完跟在后面冲了出去。
…
顾惜朝疯了一样的冲出门去,也不想关,听凭一扇一扇的木门发出咚咚的巨响。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混蛋……明明都已经选择了忘记……
靠在一颗冬青树上,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慢慢的跪在地上,顾惜朝发出诱捕入陷阱的野兽一般的悲吟…………数年积压下来的委屈,愤懑等等一系列情绪随着往事的剥落凸现爆发出来。
没有你,父亲。就算是过着清贫的生活又怎样?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受尽白眼。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让双手染上这么多的鲜血?
所有的一切都怪你。
雪地反射着月辉,银白色刺的人眼疼痛。此时的夜晚,如同白天一样能把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戚少商停在门口,看着这位坚强的海军提督像一个在茫茫人海中丢失了母亲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英国海军提督又怎样?还不是像普通人一样有着一颗跳动的心。会悲伤,会痛苦。只不过他更善于掩饰这些感情。把它们当作家常便饭。但是,这些都是毒,当毒素在身体里日积月累的积压下来,总有一天会把人整垮。
“这是怎么回事?”管家闻声跑过来。戚少商把手一挥,挡住了管家的脚步。
“给你家主人准备一套新衣服,拿个披风过来,往炉子里多添点木头。”戚少商一贯清澈犀利的眼睛中多了几分柔色。“他今天难过。”
管家沉默了一下,选择了消失。
————
过了很久,顾惜朝才从一篇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还未等他站起,轻柔的布料覆在了他的背上。
“下着雪,穿这么少也敢往外面跑。我该说你没脑子还是身体素质太好了?”抬头,戚少商那张嚣张笑脸上两个酒窝分外的明显。“回去吧。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