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等着褚连城玩够了自己收手吧。”卓青把擦好的剑插进剑鞘里,悠哉游哉地起身,作势掸了掸衣上的尘土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向怔怔发呆的林俊南微微一笑,“还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林俊南茫然抬头。
卓青眼光微凉,仿佛有碎冰浮动,一字字念得清晰:“你说……如果谢晓风发现褚连城不过是在玩儿,会怎么想?”
砌下落梅如雪乱【24】
从前褚连城对谢晓风的态度亲切,却平淡,毫无令人怀疑揣测之处,也正是因为这个,林俊南一直未对二人的关系生疑。自从那日谢晓风体内的寒毒被荣王府的人以药引迫得全面发作之后,褚连城的态度顿时来了个大转变,命人将林若兰送回府中,自己留在梅园亲自照顾谢晓风。
这种态度叫谢晓风困惑。他已经放弃了,心都死了,褚连城却突然这样待他。他喜欢褚连城,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褚连城可以娶别的女人,可以冷淡他,他独独不能忍受这种回馈式的施舍。然而褚连城天生有一种能耐,对人好时,情真意挚,能叫人暖到心窝儿里去。那一种温柔,没有人能抗拒。
最叫他觉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林俊南。褚连城安排林俊南以纯阳内力给他疗伤,他拒绝了,林俊南却厚着脸皮天天往这边跑,还时不时带来些小玩艺或者好吃的。这个人救过他,害过他,骗过他,为人处事的方法实在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围。
到底是少年人的身子,不几天功夫,不但伤势复原,身子又恢复了铁打般的精壮,那一种缠绵的心思却越发地缠夹不清了。
这天早晨,刚用过饭,林俊南抱着一捧梅花进来,笑吟吟地给他插在桌儿上的花瓶里,“你瞧瞧,我折的花好看不?”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狐腋裘,越发衬得眉目如画,一路走来,颊上冻出了些许的嫣红,此时唇边含笑,眼波微漾,竟要将那一捧灼灼盛放的梅花的丽色都压下去。谢晓风看着他,也微微有些眩惑。
林俊南见桌子上剩的有菜,走去坐下,向侍立在旁边的丫头吩咐:“还有汤吗?我大清早儿去折花,还没吃饭呢。”
小丫头忙说有,转身就往外走。林俊南拿了谢晓风刚用过的筷子夹菜吃。谢晓风最恨他这种风流习性,伸手去夺,“这是我用过的。”
林俊南连忙将筷子交到左手远远伸开,右手拦谢晓风的手,仿佛那双筷子是多么难得的宝贝似的,嘴里笑道:“我不嫌脏。”
“我嫌你脏。”
“我早上起来擦过牙的,不信你瞧。”林俊南说着,龇起嘴,露出满口白牙。他不但脸生得好看,牙齿也生得好,一口细白的牙齿,最适合书上形容美人用滥的那个词:编贝。只是再漂亮的人,龇牙咧嘴时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谢晓风略皱了皱眉,终究是忍不住,偏过头去轻轻一笑。
林俊南讨好地说:“小谢,你笑起来真好看。”见谢晓风突然沉下脸来,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我没旁的意思。”
谢晓风霍地起身往外走,恰好小丫头盛了米粥要进来,两下里都急,竟撞在一起,泼了谢晓风一身的饭。林俊南刚要上前,被谢晓风一瞪,站在桌子旁边动都不敢动。那小丫头服侍了谢晓风几天,知他性子冷漠,待人却不严苛,倒也不十分害怕,连忙另取了一件衣服出来给谢晓风换上。
林俊南一来就惹出这件祸事来,便不敢再说什么,等那丫头又端了一饭粥来,默默地吃完,搁下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晓风一眼。
谢晓风问:“吃饱了吗?”
林俊南受宠若惊,小鸡啄米般点头,“吃饱了。”
谢晓风点头道:“那你还不走?”
林俊南气馁,垂下眼皮不作声。他睫毛比旁人格外地长而浓密,因此也显得格外多情,这时一脸的委屈,颇有些可怜可爱。
谢晓风却不吃他这一套,哼了一声,“少装可怜。”停了一会儿,不见林俊南应声,微觉奇怪,抬头瞧了林俊南一眼,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十分古怪,一股厌烦之感油然而生,冷冷道:“你看什么?”
林俊南哼了一声,仍不作声。
谢晓风奇道:“你哼什么?”
“你呀……”林俊南说了一半忽然收口,脸上的古怪神色转了几转,最后化成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摇头长叹。
谢晓风知道他是有意吊自己的胃口,偏不上他的当,剑眉微一挑,转头看窗外的积雪。林俊南卖了一会儿关子,见他不理睬,便有些泄气,叹道:“我算是明白了,你的聪明是只在我跟前使的……这可奇怪了,难道是别人都太聪明,唯独我比你笨,便该在你手里倒霉?”
任他叽哩咕噜地说,谢晓风通统不予理睬。
林俊南说了片刻,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闷闷道:“谢晓风,我告诉你,你其实就是个大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谢晓风看了他一眼,微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个人突然在发什么疯。
林俊南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望着他无限真挚地说:“你年纪小,又少见世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坏人,其中尤其可怕的是某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看起来是好人,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都说江湖险恶,可最险恶的莫过于人心。那些人的心何止七窍,简直是马蜂窝,千窍万窍,你可要多长个心眼……”
不等林俊南把话说完,谢晓风忽道:“第一个骗我的就是你。你拿了我的暖玉灵脂,骗我说只要我去开封就还给我,盒子倒是还给我了,东西却不见了;第二个骗我的还是你,弄了一碗放了药的粥给我喝;第三个骗我的人仍是你,说是把暖玉灵脂给了林若兰,结果还是在你身上……”想了想,忽尔一笑,“差点忘了,开封城外,你还骗我说你有老婆了,要给她捎信叫她改嫁。”
他声音清冽,字字如针,林俊南的脸皮也算是练出来的,居然微微一红,嗫嚅了片刻,扭捏道:“那时侯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有什么意思?”
谢晓风奇道:“那时怎样,现在怎样?”
林俊南想了片刻,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神色越发地诚恳痛心,凝视着谢晓风,一双眼睛温润得要淌出水来似的,“小谢,你真不知道我的心么?”
谢晓风盯着他看了片刻,神色间似乎有些疑惑:“你也有心?”
林俊南听这语气似乎是缓和了下来,心中一喜,连忙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自然……还有一点……”
谢晓风发出一声轻笑,一瞬不瞬地盯着林俊南,眼里凉凉地闪着异光。林俊南深知这人脾气古怪,行事和常人不同,心头莫名地一寒,颤声道:“怎……怎么了?”
谢晓风眼帘微垂,眼光定在林俊南的胸膛,“我在想,你的良心还剩多少。”
林俊南勉强笑道:“不算多,大概也不算太少。”
谢晓风想了片刻,凉凉地笑了,“不看怎么知道?”
林俊南头皮一炸,只觉脚下虚浮无力,半边身子都软了,陪笑道:“小谢你又跟我开玩笑。”
砌下落梅如雪乱【25】
谢晓风手一张,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林俊南遍体生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一步跨到门边,却被谢晓风揪过来按在墙上。
林俊南一阵脚软,颤声道:“你……你要怎样?”
“也不要怎样,只是挖出你的心来瞧瞧,还有多少是红的。”
“你挖了出来,还能好好地放回去吗?”林俊南跟他耍赖。
“我可不知道。”谢晓风淡淡瞧着他,笑得有些调皮,分明是在揶揄他,“不如试一试,兴许能好好地放回去呢。”
林俊南强笑道:“还是不要试吧。”见谢晓风摇头,不由得心慌,什么也顾不得了,气急败坏地叫,“你……你就会欺负我!他对你不好,你有气,却往我身上撒!”
谢晓风眼中蓦地一寒,望着他道:“你说什么?”
林俊南本是要豁出去了,被谢晓风这么一瞪,积威之下,那怯意又蹭地窜了上来,转而陪笑,“我不曾说什么。”小心翼翼地观察谢晓风脸色,见那铁青之色一层层地染上来,知道捅了马蜂窝,心里暗暗叫苦,索性两眼一闭,往谢晓风身上一猴,伤心地叫道:“被你欺负成这样,我也不要活了!你……你杀了我吧!”
谢晓风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不动声色地看了林俊南一眼,缓缓抽出短剑,沿着他脖颈轻轻一划,一条淡淡的红线就现了出来。林俊南听到了剑锋出鞘的声音,却不想他会真的下手,痛叫一声跳了出去,捂着脖子瞪住谢晓风,满脸的委屈和伤心:“你……你对我这么狠?”
“你是真不想活了?”谢晓风弹了弹压在林俊南颈子上的剑锋,剑身微震,发出一声细吟。
林俊南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耍狠,只得忍了满腹的辛酸委曲道:“我说玩笑的,想我林俊南青春年少,大好年华,死了多可惜啊,我自己倒也罢了,只是我爹爹妈妈只我这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呢?”
谢晓风懒得听他胡扯,转身就走,却被林俊南一把扯住袖子。
谢晓风微有些疑惑地看了林俊南一眼。他知道这人虽有几分色胆,却是个怕疼怕死的,往常在他手底下吃了这么大的亏定然是要老实个一天半天的,似今日这般不知进退着实有些奇怪。
林俊南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别的都是混话,只有一句真话说给你听。——褚连城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被他逛了去。”
谢晓风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作声不得。
林俊南道:“我承认,他是有本事,以一人之力联结褚林几家制衡荣王,将诺大一个辅政大臣压制得无法翻身,换来了朝廷几年的安稳。可那是拿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不说别的,他手里原来有个叫梦隐的男孩子,也算是个得宠的,他花了多少心思去爱惜,前年去通州走了一趟,回来时那孩子就不见了……别人都不提,我却知道,那一定是送了给邓通。”林俊南忽然打了个寒战,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之色,“邓通……谁不知道邓通有毛病,手底下折磨死的男孩子少数也有一打了……亏梦隐跟了他那么些年,他竟狠得下心……”说到最后,林俊南的眼睛竟然红了。
他说得情动,谢晓风眼光变幻了几次,却渐渐淡下来。林俊南摸不透他心思,心里不禁生出些寒意来。
谢晓风沉思片刻,忽道:“你说的那个梦隐……是,他的男宠?”
林俊南隐隐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点头。
谢晓风似是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褚连城对我好,只是要利用我?或者也像对那个梦隐一样,拿我去做些肮脏的生意?”
林俊南摇头:“你不比梦隐,你武功好,可利用之处更大。”
谢晓风望着他,似笑非笑,“你撒谎跟吃饭一样,叫我如何信你?”
林俊南举起手掌,肃容道:“这一回保证不骗你!我这一次要是再说瞎话,就叫我断子绝孙。”
谢晓风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老实说,我一个字也不信你。”林俊南心头一震,听见谢晓风一字字道:“你胆敢在我面前说我结义兄长的坏话,不如……我现在就叫你断子绝孙。”他翻脸比掀书还快,眼光一寒,手腕随即下压,剑尖朝着林俊南下体撩了去,林俊南吓得魂不附体,惨叫一声转身就逃,却忘了背后是墙,顿时撞得头破血流。
谢晓风拿剑脊在他臀上拍了一记,喝道:“转过身来。”
林俊南章鱼般贴在墙上,冷汗一颗颗从额上滴下来,颤声道:“我不。”
“那由不得你。”
林俊南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他此来本是另有安排和计划,一时心热,满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这时一看要崩,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在盘算脱身之计,突然觉得有硬物从后面插进股间,这一吓才真叫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双手拼命向后面抓去,杀猪般嚎起来:“你不信就算啦!就算没有吧,就算他是好人吧!小谢你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在你面前说他坏话了!”
谢晓风哼了一声,那正往里挤的硬物便停住了。
林俊南微舒了一口气,转而又想:我大清早儿地跑来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我所谓而来呢?越想越委屈,眼泪就下来了,想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灰意冷,半晌转过身子,倚在墙上望着谢晓风,眼里犹含着泪,嘿嘿地笑起来,“小谢。这世上只我一个坏人是不是?”
砌下落梅如雪乱【26】
谢晓风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凄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