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一头雾水:〃什么话剧社,我不清楚。〃
〃哼,那陶凤真这个名字,你总听说过吧?!〃
坐在巡捕房内的长板凳上,小孟恨不能去杀了陶凤真。他不过听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说了几次话而已,哪知竟会因此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
他晓得自己惹上的这个罪名是很麻烦的,要是偷抢行骗的,倒还有法子。一旦同政治上挂了勾,就不好脱身了。而且他实在是冤屈。
荣祥坐在他身边,似乎是明白点了来龙去脉,可是细想起来,还是有点糊涂。他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表现了足够的无辜。巡捕房内的人也对他表现的没有什么大兴趣。
他现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乃是因为衣服穿的潦草,衬衫一半掖在裤子里,一半拖在外面,双手因为带了手铐,所以也无法整理。
这一夜巡捕房内灯火通明,不断的有荷枪警察们来回进出。小孟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要求打一个电话。他话说的很客气,而看守的警察虽然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分子,然而按照规定,像这种政治方面的嫌疑犯,是不可以随便同外界联系的。
小孟尽管手上带了手铐,但还是想法设法的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大额的法币,然后掩人耳目的塞给那警察手里。
那警察仰着脸把钱揣进口袋里,然后便端起大茶杯出去打热水去了。
小孟见此刻房内再无一人,赶忙起身走到桌上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放在桌上,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犹豫的拨下了一个号码,他不确定自己记忆的号数是否准确,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的去找这个人。
电话很快接通了,他极力的和缓了语气道:〃您好,请问苏先生在吗?〃
苏半瑶一路风风火火的走进警长办公室,用手搭了警长的肩膀,高声大嗓的笑道:〃我苏某人担保,你还不放心么!我这位荣老弟最是本分的,你看他哪里有一分危险份子的模样?你要抓,就去那些个大学里抓抓学生算啦,现在的学生们,动辄就要游行、国联有个屁大的动静,他们也要跟着闹一闹,好像火燎了屌毛一样,把街上闹的乌烟瘴气,汽车都开不起来,真是让人憋气!〃
警长听了他这番高论,生怕让别人也听去了笑话。再想长椅子铐着的那两个公子哥儿似的青年,也的确和先前抓的那个什么话剧社的学生们不像一路人。这苏半瑶现在在上海滩正是威风的时候,索性卖他个人情,便起身推门,叫人进来道:〃去,把外面那两个年轻人训诫两句,然后就放了吧。〃
〃等等!〃苏半瑶忽然止住警长,笑模笑样的低声道:〃可别一起放了。。。。。。你听我讲。。。。。。〃
〃噢?苏先生,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就听我的便是!记住,明天早上再放那个小子!〃
〃好好好,苏老板,你这太会折腾人了。。。。。。〃
荣祥很懵懂的被两名巡捕带出了巡捕房,然后看见了站在路边汽车旁的苏半瑶。
小孟打那个电话时,他便有些不赞成,因为一贯的有些看不上苏半瑶。没想到这个流氓做起事情来效率这么高,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自己便被人送了出来问题是,怎么只有自己呢?
苏半瑶热情洋溢的走了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亲热的压低声音道:〃荣老弟,吓着了没?我接着电话就赶紧来了,里面的人没难为你吧?〃
荣祥不动声色的停住脚步,然后指指巡捕房的大门。
苏半瑶立刻心领神会:〃你说的是那个。。。。。。就是你家那个管事的小子吧?你不要担心,警长说还要问他点话,总归是绝没有事情的!很快也就能把他放出来了。〃他手下用力,迫着荣祥同他一起向汽车走去:〃来,你也难得出门,今天索性和我乐一乐,好不好?〃
荣祥其实同他个子是一般高的,只是没有他那样粗壮,所以被他连推带搂着也向前走了几步,眼见着就要被他弄上车去了,他赶忙下力气从苏半瑶身边挣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摇摇头,示意不愿与苏半瑶同走。
这当然是个下策,因为的确是不大合乎规矩。而且表达方式也太过僵硬了,仿佛带着敌意一般。
果然,苏半瑶侧了脸,眯起眼睛看了荣祥:〃老弟,你不给我面子啊!〃
荣祥本来是微微低了点头,听了这话,他抬眼向苏半瑶抿嘴一笑,温柔之极。
他本来最会这么笑眯眯的敷衍人,简直堪称训练有素,只是近两年都没有什么应用的机会。方才这一笑,亦可以算作是条件反射。
苏半瑶定定的瞅着他,隔了几秒钟,忽然〃噗〃的一声,也笑了起来:〃我的好兄弟,走吧?我对你一直可是不错,你怎么就好像怕我咬你似的?〃
荣祥垂下眼帘,事到如今,畏首畏尾已不济事,不如倒大方些,到时见机行事,也免得落人笑柄。
想到这里,他同苏半瑶上了汽车。
荣祥终于回到家时,已是翌日午时。
苏半瑶隔了车窗向外看,因为昨夜得偿所愿,所以他心情大好,此刻见荣祥下车后不急进门,反而仰头很迟疑的看了看天,便又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来,伸手拉了他道:〃我说,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儿?不如跟我。。。。。。〃
他话未说完,荣祥已回身把他的手挥开,然后略皱了点眉头,看表情不像是带着气,但却状似不耐烦的做了个让他快走的手势,并且附加着瞪了他一眼。
苏半瑶笑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把手缩回来,一双眼睛黏在荣祥的脸上:〃那你站在这儿望什么天?大日头的不觉着晒?〃
荣祥转过身来对着他,神气有点阴郁起来。这个小变化其实很不明显,但苏半瑶这样人精似的人物,自然一眼察觉,心里以为荣祥怕人见了说三道四,所以发急。想到这里,他反觉得暗暗好笑,因为荣祥这人除了样子长的好之外,其它便没有什么再讨人喜欢的地方。尽管只有着淡淡几次的交往,可也看得出他为人孤僻无礼,自我感觉也相当不错。不过此刻他这种隐藏着的害羞,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可爱了一些。
因为这个,他不敢真把荣祥给惹恼了。所谓来日方长,虽然荣祥在床上的表现不怎么样,技术既烂,又很会耍少爷脾气。但是只要望着他那张脸,便足以令人激动不已了。
苏半瑶就是这样,他床上的人,别的不讲究,脸蛋一定得好看。
在荣家门前又缠歪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车走掉了。荣祥眼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汽车道的拐弯处,忽然觉得很寂寞。
四周静悄悄的,太阳却出奇的明亮,白花花的照着房顶、大树和柏油路。这么热的时候,人都躲在屋子里,只有他站在外面,不安的,虚弱的。
他走到大门旁的大理石柱子后,双手插了裤兜,然后身子靠到柱子上。这里背着光,虽然温度也是一样的高,可是会让人产生一种凉爽的错觉。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渴。
小孟一定在家里,苏半瑶说他今天清晨就应该已经到家了。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兴许是在磨刀霍霍,等着自己。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事实上,他想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瓶冰镇汽水,那东西就在厨房的大冰箱里,拿出来后,透明的瓶身上会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有橘子味道的,苹果味道的,还有一种新出的西瓜味道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好,反正他也不大挑剔的。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静极了。
他又想,如果没有汽水,那么随便喝点凉水也好。
这时,汽车道上拐过来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头上带了顶半旧的草帽,手里提着个装满青菜的大篮子,篮子大概很重,他一路都走的摇摇晃晃的。临近大门,他忽然发觉了站在门口的荣祥,便抬了手顶起帽檐,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正是阿历克塞。
他见了荣祥,并没有先招呼,反而条件反射似的先扭头看了看四周,发觉酷日之下,并无一人。便放了菜篮,意意思思的一手伸进衣兜里,一面望着荣祥。
荣祥却没有在意,只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他还没有想到应对小孟的办法,所以不肯让阿历克塞声张。
阿历克塞却又回头张望了一番,然后快步向荣祥走去,脸上挂着点模糊的笑意:〃荣先生,您怎么在这里不进门?〃
眼见着他离荣祥愈来愈近了,却忽然脸上神色一僵,那点笑意却加深了印在脸上,荣祥见他对着自己的斜后方一点头:〃孟先生!〃
荣祥像被针刺了似的,猛然站直了身体。
他浑身的关节似乎都生了锈,动一下,便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老旧磨损的机械一样。待他终于回过身去时,他真以为自己的骨头都快要粉碎掉了。
小孟上身穿了件半袖白衬衫,背着手,像个男校学生似的站在大门口,乌黑的短发湿漉漉的,不知是刚洗了头,还是出了太多的汗。他那双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荣祥,半晌,忽然上前哗啦一声拉开大门门闩:〃阿历克塞,老张还在等你的菜。〃
阿历克塞哎了一声,拎起篮子推开大门,一路向厨房小跑过去。
小孟扭头,眼望着阿历克塞的身影消失在那棵老树后。然后回过脸来望着荣祥。
荣祥还站在大门外,天气这样热,他的汗却是凉的,一层层从身上渗出来。
小孟哼的笑了一声,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原来他一直攥了把阳伞,这时他一面撑开伞一面把门又拉开了些,然后走出来,把伞举到荣祥头上:〃三爷,进去吧。〃
荣祥舔了舔嘴唇,横了心抬脚进门。
他们一路无话,安静的直走进一楼的起居室,那是间背阴的屋子,有舒适柔软的沙发和嵌在壁上的电风扇。荣祥进房后,照例先脱下了身上的西装外套,小孟接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倒了凉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荣祥双手扶了膝盖,慢慢的坐到沙发上,然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两口喝光。在此期间,他一直不肯抬头看一眼小孟。
小孟见他喝完了茶,端了茶壶给他复又倒满。
荣祥又是一饮而尽。
小孟这回端着茶壶坐到了他的身边,一面倒茶,一边不易察觉的抽了抽鼻子。
荣祥低垂了眼帘,不自觉的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存留着点雪茄的味道苏半瑶是个烟鬼。
小孟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壶放到茶几上,然后闭上眼睛,伸出手,摸索着抓住荣祥的手,手指交缠着,紧紧握住。
〃三爷,〃他叹息似的轻声说道:〃是我没用。〃
荣祥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保护不了您,我真没用。如果不是我,巡捕房也不会找上门来,我也不必需要向苏半瑶求援。我没用。〃
他紧紧的握着荣祥的手,捏的荣祥的手骨疼痛起来。
〃怪不得您不喜欢我,我果然是个奴才坯子,只能伺候您,却不能保护您。〃
说到这里,他忽然把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狠狠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啪〃的一声,吓的荣祥身体一颤。然后他的身子溜下来,跪在荣祥脚边。
荣祥望着他,忽然心里很难过。e
他的确是和苏半瑶睡过了,不过那似乎也不能算做是他怎样吃了大亏。
他是半推半就的,因为知道苏半瑶这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另外,就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无所谓了的。
他仿佛是想透了:自己最威风的时候,不也是要陪易仲铭上床的么。后来是傅靖远,再后来呢,更可笑,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孟也爬上床来了。
何况,同前面这些人相比,苏半瑶算得上是个中老手,所以折腾了一夜后,他还能在早上如常起床,没有疼痛,没有流血,而且似乎还曾有过那么点快感。
他自己都看开了,小孟还在执着什么呢。有什么可保护的,又不是个宝贝。
小孟这个疯子,一片赤心,然而,已经不合时宜了。
他又想:他现在满腔的忏悔心思,大概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否则,我今天至少应该被他扒掉一层皮。
他正凝神思想着,并没有注意到腿边的小孟已经默默的站了起来,而且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脑,从那温柔动作和脸上的静谧神情来看,他这举动一定是充满了爱意的。
荣祥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已经习惯了小孟的抚摸小孟似乎是很喜欢触碰他,也没有什么情欲的成分在里面,倒像是两只同胞出生的小兽,好奇而亲热的挨挨蹭蹭。
小孟就这样一直摸着,荣祥的头发很柔软,干干净净的,带着点香味。他又记起在潼关的那次美好回忆:荣祥靠在他的肩上,短短的头发触了他的面颊,带着热度和气息。
荣祥活着,他就总要在地狱和人间来回,偶尔欢喜,偶尔哀伤。荣祥死了,那就万事皆空,归于寂灭。
〃三爷啊。。。。。。〃
荣祥抬起头,茫然望着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小孟显得很高大…其实小孟从来不曾矮小过,然而他总觉得他生的小,是个小跟班,小随从,小奴才。
大凡是个人,总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不过小孟似乎什么都没有,他不正常,是个潜在的疯子。。。。。。后来终于发作了。。。。。。很可怕。
他打了个冷战,把头低下来。
小孟依然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