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卿觉得这个人很是有些与众不同,干脆也就不同他客套了:〃以后傅先生若有时间,
来捧我的场吧。〃
受到他这样名伶的邀请,他以为傅靖远定会高兴的一口答应。谁知傅靖远却迟疑了一下:〃其实我是不大爱好京戏的。不过你在台上很漂亮,我一定会去看的。〃
林凤卿有点哭笑不得:〃那。。。。。。看不看随你哦,我可要走了。〃
〃你路上小心。再见。〃
林凤卿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捧场,谁知第二天晚上在天和戏院演出时,果然就看到了台下的傅靖远。他个子高,人又生的体面,所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了出来。林凤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很有趣,脸上便不由得带出点笑意。
散了戏,老班主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等,林凤卿以为又是哪个油光锃亮的土财主,刚要发脾气,老班主连忙添上一句:〃这位可是市警察局的局长,咱可不能得罪啊。〃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转:〃是不是个高个子穿西装的?〃
〃是啊。〃
他松了口气,一边换衣服一边摆手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吧。〃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下意识的加快了动作。
走出戏院后门,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汽车旁的傅靖远。傅靖远本来是正常的表情,可是看到他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开口说道:〃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口音语气,同何孟言一模一样。
林凤卿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说起来他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可是表情举止,都还像个少年似的,所以总让人觉着他年纪还小:〃你昨天听见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其实何夫人也没要找老何,他贸贸然跑去打扰了他夫人的牌兴,恐怕是要挨打的。〃
〃哦。。。。。。你…你可真是…〃林凤卿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他刻意帮忙,倒是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傅靖远却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只觉着傅靖远这人实在好玩,便不再迟疑,低头上了车。
二人一路去普天酒楼吃了晚饭。饭桌上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林凤卿相与过的公子少爷多了,像傅靖远这样的人却是从未遇过。很显然,他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正经人,说起话来,即便是在调笑,也绝无一句低俗下流之语。
饭吃到末了,林凤卿忍不住说道:〃没想到在西安会遇到傅先生这样个风雅有趣的人。〃
〃我有趣么?其实你的意思是,我不说那些虚伪矫饰的客套话吧。〃傅靖远少喝了点酒,虽然没醉,却也带了点酒意。
〃不说虚伪矫饰的客套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有趣了。我走过许多的地方,接触过许多的人,可是像傅先生这样率性直言的,就只有你一个。〃
〃这个评价太高了。不过我的确很讨厌说谎,可是被四面八方逼着,不说不行。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听戏也要在台下坐了整个晚上吗?因为我喜欢你…你不要笑,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会散戏后去等你…要说原因呢,从昨晚你拒绝何孟言时我就看出来,你有点小聪明,而且是那种健康的、可爱的小聪明。〃
林凤卿笑了起来:〃你早就听见我和他的对话了?还有你这是在夸我吗?〃
傅靖远也笑了起来:〃我的语言使用不当了,对不起。我只是想说你这个人很可爱,我现在的生活很沉闷,简直看不到出路。所以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眼前明朗一些。还有,我说出来你不要见怪,你的眼睛,和我从前一个恋人的眼睛很相像,都是非常的清澈。〃
称赞他相貌的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卿的好奇点在另一个词上:〃从前的恋人?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呢?〃
傅靖远叹了口气:〃因为志趣不投。不是一路的人,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她嫁人了?〃
对方抬眼向他一笑,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个了,我带你兜兜风去如何?〃
半个月后,林凤卿在西安彻底的威风起来。何孟言之流也不敢再去登他的门,因为晓得他现在有傅靖远捧着护着,成朵富贵花了。
听了那些个传言,林凤卿只是暗笑,其实他和傅靖远之间最清白了,哪有外面说的那样乌七八糟。不过他素来也不怕传言,对于他来讲,传的人越多,越能提高他的名气,那可是好事。
至于这个傅靖远,他心里暗暗觉着他好像是有点痴。在自己身上也花了许多的钱和时间了,却迟迟不见更进一步的行动,好像要保持住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似的。两人见面,无非都是傅靖远发发牢骚扯扯淡,而林凤卿的任务,只是要做一个貌似活泼明快的听众就可以了。
这天,两个人正在傅家高谈阔论,忽然一个下人匆匆走来,俯身低声说道:〃小孟来送单子了。您是先过一遍目呢,还是直接就送账房,让丁师爷明天去把上个季度的帐给结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你把他叫进来,我看看单子。〃然后转头对林凤卿道:〃你等等,我有一点事情。〃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个大男孩走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向傅靖远躬了躬身:〃傅先生您好。〃然后双手奉上一沓纸单。
傅靖远欠身接过来,仔细的翻看了一遍,立时就皱起了眉头:〃三个月用了四百五十支针剂?这是给人用的还是给大象用的?上个月谢廖沙大夫怎么说的?不是让他尽可能的控制用量么?你回去,就说我问他,他到底还想不想好了。〃他越说越气愤:〃还有你,他现在糊里糊涂的,全都是你在拿主意了。你可好,全凭着他的性子来。你自己还有没有点主见算了,我知道,跟你说也是没有用处的,你除了他的话之外,从来都是谁也不听。总而言之,你回去,找他脑子清楚的时候,告诉他,他要是别的花销,多少钱我都供得上;要是拿了钱就往死里打针,那可别怪我小气吝啬!他这两天怎么样?〃
〃还好。〃
林凤卿有点好奇的抬头向那个大男孩望去,想看看在如此强势的指责下还能保持淡漠态度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待看清了他的相貌之后,他惊异的几乎失口叫出声来这个人他认识啊,他不是那个荣祥的小跟班么!当年荣祥同他要好的时候,每次都是这个叫小孟的在卧房门外站岗,搞得人很是有些尴尬。事实上,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满深刻的,因为长的有些稚气,像个半大的男孩儿,可是态度一贯严肃,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小孟是荣祥的人啊,怎么会跑来挨傅靖远的骂?荣祥现在怎么样了也是不大清楚。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奉天时代,说起来他带兵撤出满洲时,连个招呼都没同他打,也算得上是薄情寡义了,可是一想到原来他对自己的好处,又总觉着他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潜意识中总是怨恨不起来。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心里瞬间打定了主意。故意的起身走到小孟面前仔细的上下大量一番,然后大声惊讶道:〃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孟吗?〃
傅靖远很奇怪:〃你认识他?〃
小孟也很奇怪,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林凤卿这个人了。荣祥一直走的是花花公子路线,相好过的名伶多不胜数,小孟跟着看得多了,总觉着这些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都是女里女气的漂亮男人,简直有些分不清谁是谁。而这个林凤卿历史久远,更是让他连想都无从想起。淡淡的看了眼林凤卿,他转身便想离开。
谁知林凤卿在后面笑嘻嘻的又加了一句:〃荣三爷现在可好啊?〃
傅靖远更加奇怪:〃你还认识他?〃说完之后忽然醒悟过来,随即心里便像被浸了醋似的,酸溜溜的不是个味道。
小孟也没法继续走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很勉强的答道:〃还好。〃
〃他现在在哪里呢?〃
小孟停住脚步,不走,也不回答。傅靖远的眉心则拧成了个大疙瘩:〃他也在西安呢小孟你先走吧…凤卿你好像和他还颇有交情啊。〃
林凤卿回到座位上坐下,很俏皮的一撇嘴:〃那是当然,交情深着哪!〃然后瞥了傅靖远一眼,本来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吃醋,谁知发现他满脸的羞恼,倒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
第 27 章
四月的西安,天气其实已经颇为和暖了。
花园府邸院内的红花绿草也开始竞相的现出生机模样。小孟对于植物是最没有研究的,不过面对满眼的花红柳绿,也觉着心里有些隐隐的快活。
他步伐轻快的穿过整个院子,走到楼后的草地上,草地边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树,树下的白色长椅上,荣祥正在打瞌睡。
他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和扶手上,头沉沉的垂下来,睡得无声无息。椅背那端落了只麻雀,正在来回的啄着,看到有人走过来了,连忙拍拍翅膀飞回枝头。阳光穿过厚密的枝叶,洒下满地的光影斑驳。
小孟轻轻的坐到他身边,双手拄着膝盖,感觉非常的平静和悦。扭头看看荣祥,发现他已经把头低到不能再低,颈子弯曲的仿佛快要折断,让人看着替他难受。
小孟忍不住伸手托起他的头,让他靠到自己的肩膀上。面颊触到头顶那短短的头发,他忍不住要微笑。
没人见过他笑,包括荣祥和他自己。可是若有人肯在此刻递给他一面镜子的话,他也许会对镜中那个映像感到无比吃惊娃娃脸的人,笑起来大抵都是很可爱的。然而可爱这个词,实在是和他这个人没有任何交集。
他举起手中那支红色半开的花嗅了嗅,然后慢慢的将它插进荣祥胸前的衣袋里。荣祥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崭新笔挺的,因为天热,所以敞开了没有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这样素净沉暗的衣服配上一支艳红的花,看起来简直像个自恋狂的打扮。
所以当傅靖远第一眼见到他时,不禁下意识的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作为一个聪明人,他现在已经会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言行表情了。
迈开步子向长椅上这一对木雕泥塑似的主仆走过去,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架来势汹汹的战
车,雷霆万钧的将小草全部碾成了绿泥。
小孟远远的就见到了他,立刻小心的拍拍荣祥的后背,想把他唤醒。可是荣祥只昏沉间哼了一声,并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而与此同时,傅靖远已经停在了这二人的面前。
〃让他睡吧。〃他发了话。d
小孟面无表情的扶着荣祥靠到椅背上,然后起身走到椅子旁边站定。
傅靖远毫不客气坐到了刚才小孟的位置上,他歪头打量着荣祥,见他睡的正酣,只是略略有点蹙了眉尖,想必是后脑枕在椅背上,硌得不大舒服所至。
他总是睡,傅靖远想,如果再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如愿已偿的睡死。
在潼关那次不就是么,亏得自己找来随行军医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钠洛酮解毒,否则他现在早已经烂在土里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的厌恶小孟,他觉得小孟这个人是没有人性的。让他杀人,他就毫不犹豫的杀。
随行军医是个典型的庸医,根本掌握不好各种药剂的用量。钠洛酮打多了会引发严重的戒断反应,为了缓解痛苦,只好又继续大量的使用吗啡。如此反复的折腾下去,等到离开潼关时,荣祥已经被治疗的有些精神错乱。
因此,他在心里对荣祥总觉得有些愧疚,好像是一个人已经走向悬崖边缘了,自己却又上前去推了一把。不过要是回归理智去考虑的话,又完全没有愧疚的必要,甚至自己这种行为还算的上是大慈大悲他本应该杀了这家伙给大哥报仇的。
现在的荣祥,基本可以算作是个废人了。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和神志不清中度过的,而且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办法来进行反抗。比如,他不说话。
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什么。窥不见他的内心,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到底糊涂到了什么地步,也就无从攻击嘲笑他。与此同时,他对于那个小孟的依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小孟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浮木,而他就是天下最孤单的溺水人。仿佛在他的心中只有小孟才是真实可信赖的,而其他人,则都是虚幻魔障。
因此,傅靖远愈发的讨厌那个小孟了。
安静的坐了三分钟,他忽然起了兴致,把手放到荣祥雪白的颈子上用力一捏,果然他被吓得惊叫了一声,眼睛还没有睁开,身体先猛然的向上挣了一下,可随即又被傅靖远按了下去。
〃大白天的,睡得不错啊。〃傅靖远冷笑问道。
荣祥孩子气的揉揉眼睛,然后神情木然的望着他:〃你。。。。。。〃
傅靖远翘起二郎腿:〃我这一阵子,遇到了你的一位故人。〃
荣祥很困惑的仰起头,目光越过傅靖远,落到了侍立于旁边的小孟身上。小孟走了过来,站到他背后。
〃故人。。。。。。〃荣祥安心的靠向后面,眼睛又要阖上。
傅靖远连忙伸过手用力的捏了下他的脸蛋:〃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荣祥麻木不仁的哼了一声。作为一个万念俱灰、混吃等死的俘虏,他早已经失去了任何好奇心。随便是谁吧,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