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
颜光琳微笑起来:〃都好。只是太寂寞。〃说着她扭头看了门旁的小孟一眼,她想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眼色,人家夫妇久别重逢要说点话,他却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一边。
目光转向荣祥,她柔声道:〃和我讲讲你的事吧。〃
荣祥也知道她是看小孟碍眼,可是他现在日益的离不开小孟…甚至已经到了一时也不能分开的程度。不只是因为打针的缘故,而是心理上总觉得没了小孟在身边,就好像自己被人劈去了一半,心里空空荡荡的发慌。
若是先前,他也许就要将小孟遣开了,可是现在,因为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最悲观的打算,所以反倒任性起来,不想去迁就任何人了。
〃我在坝上那边。。。。。。军中出了大麻烦。〃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颜光琳,发现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是参谋长挑起的内讧。我被软禁了几天,后来想办法除了参谋长,我装成士兵混出营房,又坐汽车一路开回来。〃
颜光琳知道他说话向来不大渲染,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当时情景一定异常凶险。她用手按住胸口,极力保持平静:〃然后呢?〃
〃现在军队里没有主事的,傅靖远这仗一定好打极了。〃
〃傅靖远?〃她听得糊涂起来:〃怎么还有傅靖远的事?〃
〃哦,我把傅仰山打死了。傅靖远带兵来给他大哥报仇。虽然我们这边人多,可到时兵败如山倒,人多也没有用。〃
〃什么?那傅靖远他。。。。。。〃
荣祥垂下眼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这回啊,非宰了我不可!〃
〃你别乱说。〃
〃潼关现在只有一个独立团,真打起来,连一天都撑不住。我说,如果傅靖远带兵打进来了,你可别乱跑,当心在外面碰上那些兵痞。你就在这屋里等着他,他那个人其实很好,只会保护你,绝不会伤你的。〃
颜光琳用力一咬嘴唇:〃你不要胡说!我还不稀罕他来保护!你要是出了事,我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荣祥拍拍她的手:〃别说傻话了。活着还是好。我现在是心灰意冷了,随便怎样也无所谓。我现在就是后悔一样,〃他指指自己的胳膊:〃我当初不该碰这个东西,沾上了就越陷越深,现在整个人都让它给管制着,一直得管到死。那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要马上戒,可惜他说完这句话,就让日本人给炸死了。他一死,就再没有能管得住我的人了。〃
想到易仲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我是不怕死,就怕没死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就有我受罪的了。〃
颜光琳听到这里,只觉得眼眶一红,眼前的事物便模糊起来。她起身从后面抱住荣祥:〃你别乱想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凭傅靖远对她的好感,倒的确可能因为她的求情而放自己一马,不过。。。。。。他昏昏沉沉的垂下头,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从心里面开始,彻底的麻木了。
□□□自□由□自□在□□□
三天后,荣祥收到了坝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他的军队,他曾经所有希望的寄托,如今已经全盘溃败,傅靖远遣散了一大批俘虏,把剩下不愿离开的士兵编入了自己的军中。此刻已经气势汹汹的向潼关杀来。
这本该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可是荣祥听在耳朵里,只觉着飘飘缈缈的,仿佛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打吗啡打的醉生梦死,几乎连思维的能力都失去了。
颜光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心里晓得他是满腔理想化为泡影,受了打击,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的等死。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毕竟不是道理啊。
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荣祥身边,用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真是瘦了许多,面庞的轮廓清晰起来,那皮肤也白的发青,可是却愈发显得眉目浓秀。
她爱这张脸,所以手指触上去,便觉得心里柔情万千。可荣祥只是闭着眼睛,偶尔好看的翘起嘴角微笑,算是对颜光琳手指的回应。
独立团的冯团长已经卷包走人了,这是荣祥在清醒时发出的唯一一道命令。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再让自己的人送死。他没想到冯团长一走,部下的士兵失了控制,索性扛着枪跑到大街上,垂死挣扎的给自己找点最后的乐子。那枪声和人的哭嚎惨叫声不时的响起来,偶尔一声极响的,连房中的荣祥都能听得到。
他非常的镇静,镇静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小孟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吗啡剂量,打得他满眼幻觉,几乎把什么都忘了。直到这天中午,小孟强行把他扶起来洗漱,然后又给他整整齐齐的穿上了衣服。荣祥坐在沙发上,直愣愣的看着小孟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系好鞋带。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小孟抬起头,帮他整理端正领带:〃三爷,傅靖远的兵进城了。〃
荣祥点点头:〃太太呢?〃
〃正往这儿来呢。〃
荣祥摇摇手:〃别让她进来。我不想见人。〃
〃是。〃
小孟起身跑了出去。荣祥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觉着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整个思维都虚弱而迟钝。深吸一口气,他硬撑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走到穿衣镜前,他将自己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衣服穿的很利落,头发也整洁,形象还不算差。这幅样子去见易仲铭,也不算丢脸。
他忽然微笑起来,回身走回沙发边重重坐下,依稀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哭声,他还是笑。
小孟推门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看了看荣祥,仿佛是想问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荣祥缓缓的向后面靠过去:〃打针。〃
小孟一个小时前已经给他打过了,不过他并没有迟疑,依言走到桌边,掀起托盘上的医用纱布。
针头刺进小玻璃瓶的橡胶盖子里,将那透明微黄的液体抽出来,一瓶是不够的,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话。
荣祥眯起眼睛,望着小孟将那三个小玻璃瓶扔到桌下的纸篓里,不过一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自觉的伸出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眼望着那针尖倏的一下刺入皮肤,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小孟用棉签按住针眼,然后敏捷的拔出针头,刚要起身送回托盘中时,他忽然听见荣祥轻轻的说道:〃小孟,跟了我这么些年,你辛苦了。可惜。。。。。。〃
小孟心里一震,可抬起头时,发现荣祥已经昏睡过去。
他站起来,心里只觉得很轻松,太轻松了,简直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随手扔下针管,他也坐了下来,让荣祥靠在自己的肩上。
〃等他死了,我就放火把他烧成灰,然后送回奉天。〃想到这里,他忽然歪歪头,把脸凑到荣祥的头顶上。那热烘烘的短头发触着他的面颊,是一种软弱稚嫩的可爱。
小孟把脸在他头上蹭了一下,感觉很快乐。这种感觉对他来讲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就好了,安安静静的,真的很好,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
1933年4月,西安。
林凤卿大剌剌的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老班主做了一个招牌似的撇嘴动作:〃我不去!〃
老班主急得胡子直抖:〃你又闹什么疙瘩?知道你是角儿,脾气大,可是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不是?再说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去啊?唱一出挣一个月的钱,有什么不好的?〃
〃就烦这儿的堂会,你看下面那些个大爷,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晃着个脑袋,拿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就敢往我这儿来送,还好像给了我脸面似的,我呸!一帮土包子!〃
老班主吓得恨不能捂上他的嘴:〃我说你可小点声吧。咱们这一行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忍忍敷衍过这场还不行?等战事太平了,咱回北平去还不成?〃
林凤卿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往那珍珠头面上一扔:〃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不过我可是唱完就走,懒得和那几个土财主扯皮。〃
老班主松了口气:〃好好,我去和他们说,唱完就走还不行吗?我的个天,我以后要管你叫祖宗了!〃
林凤卿转过脸,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别叫我祖宗,你叫我摇钱树吧!〃
老班主现在是惹不起他,所以听了这话也只做听不见,颠颠跑出去回复外面等候的那几位军爷去了。
林凤卿嘟着嘴,从香粉盒子里拿出粉扑往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手抹匀。刚才把脸擦的太白了,显着脖子黑黄,幸好没有让外人看到。
做杂役的小春推门伸头进来,怯生生的问道:〃林老板,您的银耳羹熬得了,是现在吃吗?〃
林凤卿一摆手:〃不吃了,烦都烦死了!〃
他整个下午都气鼓鼓的,想起晚上的堂会就闹心。可是烦来烦去,天一擦黑,还是迫不得已的被汽车接了去。
这回大请客的东家姓傅,据说是这西安城里顶有权势的大人物。林凤卿初来乍到,还不是很懂这些。只是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权势越大越不是好鸟。到后台装扮到一半儿的时候,才从仆役口中听出些详情来。原来今儿这宴会还真是不一般,中央政府派来的新任省主席昨日刚到西安,傅家这是给新主席接风呢。
知道了这个,他还是下意识的撇了撇嘴,省主席又怎么啦?他没出满洲时,还给小皇帝唱过戏呢。想到这儿他又仔细照了照镜子,上了妆的脸粉白粉红,眼如水杏,长眉入鬓,宛然一位绝代佳人。扫了眼旁边的几位,在当地也算是红角儿了,可先不比嗓子,就这扮相,便比自己差远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得意。待到上台时,更是毫不怯场。一曲贵妃醉酒唱毕了,掌声雷动。待到退场时他向场下极快的溜了一眼,发现满堂大员们都是一副眼珠子恨不能粘到自己身上去的样子,正是齐刷刷的一大排花痴相。只有一个西装男子,本是坐在正中主席上的,忽然起身从前排走了出去,此人个头甚高,走过之处又是人人都向他微笑点头,将台上贵妃的风头抢去大半。真是可恨之极。
到了后台,小春连忙端着茶水跑过来接他。他也立时换了副面孔,伸开胳膊先让人帮着脱了戏服,然后沉着脸,爱搭不理的开始坐下卸装。小春像个小狗似的守在一边,因为比较崇拜这位林老板,所以甘心忍受他的一切差遣。
唱完就走,这可是先前说好的。所以看到跑来后台的警备处处长何孟言,他不禁蹙起长眉:〃何处长?〃
何孟言笑嘻嘻的不让他走:〃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
林凤卿风情万种的白了他一眼:〃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还是笑:〃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索性坐了下来:〃何处长,我说我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都说林老板脾气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林凤卿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于坚决了,不过对于何孟言这种人,只要稍微给一点好脸色,他就能苍蝇似的马上粘过来。无奈何,他只好略略的放软了声音,勉强敷衍道:〃晓得何处长请我是给我面子,可是何处长要是真对我好啊,就先让我也回去歇歇。我又不是明儿个就走了,〃说到这儿他幽幽的垂下眼帘:〃不知道你干吗非就盯上今天了!〃
他这番话一出,何孟言立时又恢复了笑脸:〃看来是我鲁莽了。林老板这就要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想了想:〃那好,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一行人走出后台,刚要从角门出去,忽然后面有人赶上来大声道:〃老何!何夫人找你呢!〃
何孟言一听此言,顿时吓得缩了脖子,原来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如果让何夫人知道他在这儿送个戏子回家,怕是当场就要撕破他的脸皮。他尴尬转过身去对着来人咕哝一句:〃她不是在同人打牌么?怎么又找起我来了。〃
林凤卿什么没见过,一看他这个反应,便猜出了几分缘由来。不禁一笑:〃何处长有事就别管我啦。〃
何孟言回头为难的看着他:〃我那个。。。。。。〃
林凤卿撇撇嘴:〃我知道,后院失火了!快去吧。〃
他话音一落,来报信的那个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何孟言更加尴尬,快步匆匆离去。林凤卿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那人开口道:〃我原来在奉天的时候,就看过你的戏。〃
听了这话,他倒不好不理了,只得转过身道:〃是么?那真是有缘了,请问您是。。。。。。〃
〃傅靖远。〃
〃哦。。。。。。久仰。〃
傅靖远摆摆手:〃别骗我了。你刚到西安没有多久,怎么就久仰我了呢?我不信我的名
气那样大,会从西安一路响到满洲。〃
他这话说的出人意表,逗得林凤卿倒不急着走了:〃傅先生说话可是够老实的!〃
傅靖远摇摇头:〃缪赞了,你站在台上放眼望下去,果真见过一个老实人么?〃
林凤卿觉着这话不好回答,便笑了笑。
〃算了,那个老何跑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觉得这个人很是有些与众不同,干脆也就不同他客套了:〃以后傅先生若有时间,
来捧我的场吧。〃
受到他这样名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