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去。
我不想理会他有什么能耐,他能把我怎么样。我默默地转身,什么也不说,把双手插在胸前,就只是盯着许小果看。他也呆立在那里,僵硬、绝望。我暗自想眼前这一幅情景真的是很凄美,很动人。许小果年轻健康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忧郁悲哀的眼神幽暗地看向前方,垂着肩,头发蓬乱,象是失去了翅膀坠落人间受难的天使,在承受着别无选择的痛苦。我欣赏了好久,可是他突然抬头,好奇而又骄傲地看着我,眼里流出轻蔑的神采,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镇静和坦然吓了一跳。
“哥,你打我吧。我知道你很想打我。”
“你以为我不舍得打你啊,你个小王八蛋!”我讨厌他这种傲慢的表情,我两步走到他面前揪着他的头发就是两耳光,清脆、响亮。他的脸颊上马上就出现了两道片血手印,可他咬着牙,还是那么沉着地看着我,没有哭,也没有叫。
“你行啊你,打工打到床上来了。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为了几个钱什么都干?你是个大学生,是个男子汉!不为五斗米折腰!你知道吗?你……你,你就那么想要钱?连你自己都卖!”我抓着他的肩膀要晃着他,对他喊。可他睁大了眼睛,没有眼泪,也没有心事地看着我,好象我说的根本和他无关。
我又是两个耳光,想把他打醒。可他就是不说话。我摇累了,失重一样坐到地上,我指着他说:“你给我穿上衣服,跟我走!”这句话他照做了,很麻利。
冬天的身影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模糊了,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换上了春装;但是夜已深沉,街上的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目无表情。我把许小果拖到了高高的立交桥上,等他站稳了,我很直接地问他:“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哥了?”
他竟然很自然地双手支着立交桥的护栏,望向身前灯火辉煌,夜色迷人的城市,从怀里掏出一支七星烟来,递给我。自言自语地在说:“哥,你看啊,大城市多漂亮啊。我在考上大学前想都没想过会见到这么多的灯,这么多的车……呵呵。”他吃吃地笑起来,让我心里发麻。
“更没有想过会遇见你这么好的哥哥……一点都不嫌弃我是个农村孩子,帮我生活,教我作人。你那么优秀,要什么有什么,受人敬仰,当然不可能图我什么,你肯无私地接济我,不嫌弃我认我作弟弟,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总是你伸出手来,拉我,不让我倒下去。我嘴苯,说不出我的感激,真的,哥。”
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不再是过去那种土气的三七分,已经削剪得新潮飘逸,可以在风里变幻姿态,显得他更加清纯可爱。
“可是哥你知道吗?哈哈……”他又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解脱。
“我们不是一类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哥,你是那种上一辈子做了好事,这一辈子注定要享福的那种人。”
“你胡说什么啊?”我感到他怪怪的。
“哥啊,我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可是我还是要说。你是那种人,老天爷喜欢的那种人,你什么都有了,而且你做任何事情都会很简单,永远一帆风顺,只要你付出努力就会有结果。你和文英姐都是那种人,你们永远高高在上,天生就是被别人羡慕的。而我不是,我是被老天爷忘记的人,我这种人做什么事情都得靠自己,尽管付出任何努力都不见得会有好结果。我们拼命努力也比不上你们说一说笑一笑得到的多,哈哈……你是不会明白的。”很少言辞的他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一套人生理论,说得我如坠五里雾中。
“你放屁!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是人就不应该出来卖!你他妈做鸭子还有理了!”我骂他。
“哼……哥,我是不要脸。当初我也不愿意出来干这种事。可是我发现,其实我这种人的尊严和人格什么的都不值钱的,卖了就卖了呗!在这里只要有钱就不会有人瞧不起你,有钱就可以做很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哥你知道吗?我曾经被一大款包过月,我那一个月挣的钱是我爸爸妈妈和姐姐在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挣不来的。那钱我交了欠学校的费用,还了我大和我妈治病事借的钱,买了好多本我想要的书,还给我姐家添了台彩电。我第一次知道,钱真的是那么好……”
“钱,钱,钱!有了钱你就可以不要脸,小果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什么时候被钱敲昏了头,除了钱你还想别的吗?”
许小果朝我苦笑了一下,他抬着眼睛对我说:“哥,那是你从没缺过钱,你不知道没有钱的苦处。”
我愣了一下,可是我还不放弃:“你行,你小子翅膀硬了,你有理……哼,许小果,不,不对,是Daniel,你就祸害自己吧,我没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弟。话又说回来,我是你什么人啊?我管得着您吗?你哪天染了一身脏病,烂死在大道上才好呢!到时候还得你妈给你收尸!”
我刻毒的这句话好象起了作用,一丝触动从他的脸上略过,他低下头,没有声音了。
“小果子。你还小,还年轻,走错了路回头还来得及;哥这一阵子忙自己的事没顾得上看你,是哥不好;可是你也太过分了,玩什么不好玩这些东西?你没有钱哥给你想办法,哥给你找个正经打工的地方,答应哥,以后不要在来那些地方,别再找那些人,好好用功读书,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好好作人……你明白不明白?”我很真挚地规劝他,我知道他是个很懂事很要强的孩子,可能他只是一时间被人诱惑欺骗才这样,也许他还是可以挽救的。
他好象又哭了,他躲避着我的视线,哽咽着说:“哥,你是个好人。”
“你听我的话么?”我问他。
“嗯……”他淡淡地回应着,不知在考虑什么。
“你妈妈好吗?”
“还好啦。我妈妈总问起你,我就告诉她你很忙。”
“有空我去看看她。”
“哥,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只要你改,象你以前那样,你就永远是我的小果子。”
“嗯……”
我目送许小果回家以后,又回到了凯歌的迪厅。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很难受,凯歌没想到我还会回来,见了我冷嘲热讽地说:“怎么?大主席,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失足青年没?工作还愉快吧?”
我没理他,坐在吧台前猛抽烟。他靠过来,示意服务生给我倒东西喝,很快一个玻璃杯子摆到我面前,我看也没看一饮而尽,只觉得辣辣的直呛嗓子眼,不过胃里感到很暖和,浑身热呼呼的很舒服。我郁闷地问凯歌:“大老板,你说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人是说变就变的呢?”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啊?连你大学生都不明白,我就更不行了。”他乐呵呵地对我说,他才二十八岁,可是老练得象八十二岁——如果那时候他还没得老年痴呆的话。
“唉……许小果,多好听的名字啊,叫什么Daniel吗?搞得跟国产西装似的。”那东西有点上头,我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我突然发现我很无聊。我想骆海庭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要不黄文英也行。
“你现在是不是特没劲啊?”他问我。
“啊……”我叹气。
“走,打麻将去?”他提议。
“不去,你是大赌鬼。我怎么玩得过你,我会连裤子都输掉的,不去。”
“啊!你个小没有良心的,上次是谁赢了我和阿灿五百大元就跑了的?”
“嘿嘿……见好就收,方能百战百胜……”我笑起来,说起这事我特别得意。
“小鬼!不行,我今天要翻本!”他推着我往后门走去,我感到很幸福,只有在他这里我才是真小孩子,可以撒娇耍赖。不用作哥哥,作情人,为什么人的痛苦欢乐而担心负责。
第十八章
我发现我越是心情沮丧的时候,手气就会越好。
凯歌、阿灿、我在加上凯歌的一副经理,我们凑在一起打麻将。我们只是消磨时间,打得并不大,可即使是这样我也很上瘾,我喜欢玩麻将时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气氛。我们吆五喝六地一边吹牛一边数钱打到很晚,最后因为我点了几炮影响到总成绩,但还算是略有盈余。凯歌整晚上都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地一个劲输。
最后我困倦得都要睁不开眼睛,我嚷嚷着不玩了,凯歌就要司机送我回去。我一看表,都已经下半夜两点,就对凯歌说:“天太晚了,我不回去了,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这了。”
“不好吧,你要明天上课的,我还是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凯歌似乎心情不好。
“喂,你输糊涂了?明天是周日啊,你给我上课?”我不满地说。
“那你寝室里的人不担心你吗?”他又说。
“我靠,我又不是小孩子?要是我现在回去,他们可是真会严刑拷打我的。我不管,我就睡这里了。”我真的是累得不行,我一下子躺倒在他的沙发上就不想起来。凯歌没办法,就拉我,“起来,起来,算我倒霉,到里屋睡去!”
我没有骨头似地爬起来,三晃两晃走进他的睡房。这里是他的办公室,不过设施很是齐全,看来他常住在这里。他扔给我一条毯子,关上门就走。我喊他:“凯歌,你到那里去?”
“睡觉啊!”他回头装出生气的样子对我说。
“咱俩睡一起得了。还能聊聊天什么的!”我支着头,恳求他。
“算了,你自己睡吧。我现在睡觉轻,经不住你折腾。我知道你睡觉会翻跟斗的。”他笑笑说,眼里一片迷惘。我觉得他今天晚上的表情怪怪的。
“滚蛋吧你,你现在人发财了,臭毛病也多了啊?”我闭上眼睛,不理他,“要走走吧,别在这打扰大爷我睡觉。”
门轻轻关上了,传来凯歌下楼的声音。
有这样的大哥真好,我美美地俸着枕头想。
梦境。
重现的回忆。
时光倒回,我好象又变成了少年,凯歌也是当年粗粗壮壮的小痞子,我们俩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防洪堤上,望着干涸的水道直发呆。突然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从我们面前骑着二六飞鸽自行车经过,她骄傲地看了我们一眼,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我对凯歌说:“看见了吗,小姑娘够骚的。”
“你瞧上她了?”凯歌逗我,用一条柳树枝胡乱地在我身上抽着,他没用力,只是把我弄得很痒。我笑了。我问凯歌,“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当老婆啊?”
“我才不要老婆呢?她们结婚之后就都变得又老又丑,跟你姑似的,我才不要呢。”
“你骗我,我知道你躲在十七中对面的游戏房里等人家崔小红放学,你还在她们家楼后堵过她……”
凯歌一拳砸在我头上,他生气地撅着嘴,腮帮子鼓鼓的,他凶恶地对我说:“我那是玩玩她,玩她,懂么?我将来永远都不结婚,都不要老婆!”
“那好,我也不结婚,不要老婆。我就跟着你,你上哪里我就上哪里!”
“你要记住了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有一天你要是背着我跑了,我抓住你,扒了你小王八蛋的皮!”凯歌脸上是邪恶而真诚的笑容,坏坏的,清晰的。
正午刺眼的阳光,夏天马路上呛人的灰尘,我的省一高中的校服撕裂的口子和身上被围殴的伤痛,再一次真实地呈现。
我恍惚中看见凯歌手里拿着一片闪亮的,雪白的刀子,慢慢地准确地插进那个小青年的后腰,没有血流出来,只有火光的颜色和恐惧的眼神在我面前浮现。我听见凯歌对我说:“良子,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没人敢欺负你!”
红色洗刷了我的眼睛,警笛嘶鸣中我被挤在人群之外,我看到人群中凯歌被公安拧着胳膊推进了警车。在重重的人影和喧嚣的声音那边,凯歌肮脏的脸上汗水凄凄,我听见他说:“良子,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没人敢欺负你!”
“良子,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没人敢欺负你!”
我惊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外面天很黑,一点光都没有,风也很大,咣咣地撞击着窗户。我用打火机照着手表,发现只有三点过五分。我混身出汗,索性脱光了衣服,赤膊躺下。我想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人在轻轻走路的声响,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我想不会是小偷吧?接着我发现那声音是冲着我的房间里来的,我是向来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那唏唏唆唆的声音在着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真的是有些恐怖。我大气也不敢喘,静悄悄地躲在被窝里。突然我的房门开了,一个人影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床前。我不害怕了,因为他身上的那股子烟味和酒气告诉我,他是凯歌。可是他这么晚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呢?我听见他从嗓子眼里低沉地在呼唤着:“良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