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东篱暄敷衍地应了两声,回过身又凝视著寒落的脸。很美,真的,只要看上一眼,便再也不愿离开。看得久了,心会痛。他,也许真的是能牵制著自己的人也说不定。
寒落自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说话,脸色不变,任他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著。
良久,东篱暄突然笑了,柔声道:“外面没下雪,你老是在屋子里也不好,随我一起出去吧。”
寒落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便已问道:“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还是抱著挽玉琴,丝毫不理会身上感受到的各种目光,只是靠著东篱暄的怀缓步而行,到了什麽地方,自然也是不知道。
有什麽热气喷在脸上,然後有东西潮湿而温暖地贴上来,就在周围的人以为他会害怕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奇怪的温柔。
“东篱暄,是马?”偏头,依旧准确无误地向著东篱暄的方向。
“你听得出,不是吗?”知道一旁的下人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东篱暄却丝毫不介意。
寒落迟疑著,小心翼翼地腾出左手,轻轻地抚上那匹就在他跟前的马的脖子。轻轻地揉著,感受著毛在指间流动。
东篱暄眉一挑:“你很喜欢马?”
又是一阵迟疑,寒落终於点了点头,手从马身上收回来,又自抚上挽玉琴的弦:“这是一匹一岁大的马的马尾。”
东篱暄不懂他的意思,也无心追究,只是笑:“想不想骑一下?”
寒落似乎在思考,好一会,才低低地说出一句话,脸上居然有一丝红晕,下人们又是惊豔,又是好奇,却不知道他说了什麽。
东篱暄却是听到,不禁哈哈一笑:“没关系,我带你。”
寒落说的是:我会不会太重。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一阵羞怒,却又忍下,只是点了点头。
东篱暄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一手搂过寒落的腰,便将他连人带琴扶了上马。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突然觉得平时听得清晰的细碎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寂静,只有风声。
寒落小心地低著头,害怕自己的後脑抵在东篱暄的鼻子前。
东篱暄看著他,自然也猜到了他的三分心思,唇边的笑意有多深,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上了山坡,才缓了下来,由著马自己走著,低头附在寒落耳边,轻声问:“怎麽样?”呼气就落在寒落的耳边,带著说不尽的暧昧。
寒落心中一动,别过头:“不错。”
“只是不错?”
“只是不错。”寒落执拗地道,突然风中传来一丝不同的声响,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东篱暄察觉到他的改变,习惯地皱了皱眉:“怎麽了?”
寒落的声音中居然有一丝颤抖,而且他毫不掩饰:“东篱暄……这是,什麽地方?”
“这里?这里是绘世山庄的狩林,等雪融了我们就会在这狩猎,不过现在……”东篱暄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自己拉著缰绳的手背上,是一滴分外鲜明的血红,那是血。温热的血。寒落的身子僵硬得明显,他在发抖,即使只是衣服的相触也能感觉得到。比起初见的那个晚上落水後的颤抖,要厉害得多。
“寒落,你怎麽了?”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慌什麽,慌忙地扳过寒落的身体,便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紧紧闭著,眉头紧锁,死命地咬著唇,血丝从嘴角滴落,可见是咬得多麽的不留情,呼吸急促。
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般,东篱暄的手一把便被寒落捉住了,紧得指甲都嵌入肉中了,声音单薄如鬼,断断续续:“东篱暄……回去,求你,求你……走,快,我不要……留在这里……东篱暄……”
惊讶於他的请求,东篱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另一个想法,他反手紧握著寒落的手,感受著他无法自已的颤抖,突然笑了:“叫我暄。”
寒落微微张眼,茫然地似乎想寻找什麽,却没有一丝焦点,只是慌得像个孩子,呢喃不清:“暄……暄……走……求你……暄……”
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叫唤,寒落的脸色更苍白了。
东篱暄心中一紧,一夹马肚,拨过马头便走。
不一会已经回到山脚下,低头扶过寒落的肩,他的脸色依旧,齿还死咬著唇,血沿著嘴角落到衣襟成一线,没有动,死死握著拳,却不住地颤抖。
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东篱暄已经将寒落拥入了怀中,搂得很紧,似乎想借此传给他勇气。
“别怕,已经离开了,我们已经回到山下了,别怕,来,张开嘴。”
寒落却像听不到似的,只是在被他搂入怀中时,像找到了安全的地方一般,死死地往里靠,感受著隔著几层寒衣的微温。
看著那漂亮的唇不断沁著血丝,东篱暄怔了一会,突然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舌尖细致地挑拨著,小心翼翼地纠缠在牙齿之间,然後感觉到他慢慢放松,然後张开,然後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鼻子中逸出。呼吸变重。
缓缓松开,低头看那人,脸上已自有了红晕,不再苍白得吓人,微微地喘息著,竟然带著一股从未见过的清新。
他的眼中,茫然,还有,一丝刚过未散的惊恐。
你那傲气呢?是什麽,让你的傲气消失无踪?你在害怕什麽?
看著微微喘息的寒落,东篱暄突然觉得似乎有什麽从喉咙冲出,一闭眼,他将眼前的人搂进怀中,连自己都不懂,却很轻很轻地叫了。
沾衣。
十一 约定
两个人都没有动,天开始黯淡,然後飘起了细碎的雪,轻轻落在身上时,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东篱暄脸上是浓浓的疑惑,他不懂自己为什麽唤出那样的两个字,沾衣,是什麽?两个字,仿佛在几千几百年前就已经刻在心里头,却又被重重压著,只有被挑起,才会无法遏止地涌出来。
寒落微微动了动,颤抖已经停了,头埋在他的肩窝,不肯抬起。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传出一声:“你唤谁了?”
东篱暄心头一震,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笑了起来,温柔地低下头,用鼻尖轻触著寒落的顶发:“叫你。”
“骗子。”闷闷地回了一声,寒落不抬头。
东篱暄笑得更响了:“难道你不是?”
“反正你早知道,我也早告诉过你了。”寒落不愿抬头,感受著那人因为笑而起伏的胸口。
东篱暄仰头看了看天色,突然一挽,马又动了起来。
寒落一慌:“去哪?”
“上山。”
“不要!”想也没想,寒落已经叫了出来,声音尖锐而破碎。
东篱暄满意地一笑,低头,声音中透著蛊惑:“你害怕什麽?告诉我,我们就回山庄里去。”
“我……我听到了老虎的声音,我怕死。”强自镇定,寒落说道。
“林子里没有老虎,里面都是些灵巧的小东西而已。”
寒落愣了愣,抿著嘴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著自己的琴。
“不说话,我们很快就回到林子中的咯。”
寒落还是不说话,东篱暄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著,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
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明知道面前的人并非如初见般脆弱,东篱暄却还是妥协了:“好吧,我们回去。”
明显地看到寒落松了口气,东篱暄不禁笑了,又补充道:“等你爱上我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寒落还是没说话,东篱暄也不执著,反正都是作戏,何必计较到底,轻喝一声,拨过马首,向著山庄奔去。
回到门口,马夫早已侯在那儿,等两人下了马,便把马牵了下去。
寒落一著地,便推开了东篱暄,脸上已是一片漠然,似笑非笑,仿佛刚才一切皆没发生,却轻轻地道了一句:“好。”东篱暄愣了愣,便又听到他的补充,“这是真话。”
念头一转,东篱暄才会意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话。不禁宛然一笑,心中却似乎有什麽,被一下子提得很高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商队的车马被劫,来人不多,但是武功都在商队的武师之上,而且看留下的剑痕,似乎是同一帮人。最奇怪的是,这次我特地让两队伪装的商队带著装上石头的车马同时上路,向著不同方向,可是对方似乎早就知道我们的意图,那两队商队根本没遇到任何风险。”肆阳站在书桌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著,一边打量著坐在那儿不知道心在何方的东篱暄。
过了好一会,东篱暄都没说话,知道肆阳差点以为他真的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他才悠悠开口:“那两个商队没有人去试探吗?”
“两边都派去了高手,人是从昕少爷训练的‘影子’里借来的,他们都说没有人暗探过。”
东篱暄略一沈吟:“那就是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们真正的商队是哪一队了?”
“是。”
“都是往江南的商队?”
肆阳摇头:“不是,两队江南,一队是往关外的。”
“不是?”东篱暄喃喃道,心中似乎盘算著什麽,过了一阵,才对肆阳道,“且不要做什麽,静观其变,对方沈不住气了,自然就会暴露出他们的目的。死伤的人,你亲自去跑一趟,将安抚的东西送到他们家里去,出外的商队,都尽量加派人手。可以直接从山庄内部找人,‘影子’那边就别再动了,羿王回京,我担心他会对昕不利。”
“是。”肆阳看著他一整晚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住觉得好笑,也没显露出来,只是嘴角一勾,“如果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等下,肆阳。”东篱暄却出声留他。
有点愕然地回头,在对上东篱暄的双眼时,肆阳心中顿生不安。
“肆阳,你有没有听说过西域的葬花楼?”东篱暄抬头看著肆阳,眼光中带著一丝莫测。
肆阳微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妙,每次东篱暄拿这样的眼光看他时,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可是这次,倒霉那个,恐怕是自己吧?脸上却没有透露任何东西,呵呵一笑:“知道,在西域,葬花楼几乎是跟中原的绘世山庄齐名的,加上那些像变戏法一样的武功,还有还有,那些什麽长生不死啊,借尸还魂什麽的传说,我不知道就有鬼了!怎麽?你想长生不老了?”
东篱暄盯著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问道:“那你可有听说过葬花楼的少楼主?”
“少楼主?”肆阳的眼不禁一瞪,声音带著自己无法控制的拔高。
东篱暄知道自己猜中一些事情了,却不动声色。“对,葬花楼少楼主雪沾衣,据说江湖上曾有传闻,说他是前朝太子的遗腹子,你听说过吧?”
肆阳皱了皱眉:“难道先王在位十五年,当今圣上也已登基六年之後的今天,皇上才打算剪除余孽?”
东篱暄笑著摇头:“肆阳啊肆阳,你这是什麽傻话呢?皇上怎麽会害怕一个死人呢?据我所知,雪沾衣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吧?”
“……我知道。”肆阳越发不明白东篱暄究竟想干什麽了。“那你是想……”
“不是有长生不死,借尸还魂的传说麽?怎麽还会死呢?”东篱暄一字一句地说著, “我只是突然对这位少楼主的生平和死因很感兴趣罢了。”
肆阳没说话,行了个礼,侧身要退出去,却在关上门的刹那,听到东篱暄的话:“对了,让人把观雪楼的梅树都砍了。没关系吧?肆阳。”
肆阳在苦笑,他实在很想这个时候跑去找东篱家的二少爷,可惜他不敢。跟在东篱暄身边太久了,即使自己的身份跟其他三人不同,有些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可是对於东篱暄的性子他却很了解。
因为要隐瞒,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去找别人的。
那该怎麽办呢?
说什麽不要让他知道,二少爷您的话还真是难办到。
不太可能的吧?雪落飞花沾衣寒,这是少主心中永远的刻印……你不也说过吗?
寒落窝在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挽玉琴,琴声杂乱,就如同透示著弹奏者的内心一般。
爱上他後,要说出原因。
那麽,上天,不要让他爱上他吧。
他不在乎是否符合道德伦理,不在乎什麽阴谋诡计,可是,他也有害怕的东西。很怕很怕。
今天在狩林里,他是真的听到了叫声。不是老虎,而是狐狸。那种狡猾得让人忘记它也具有很强攻击性的生物。然後是山鸡的鸣叫声,还有兔子……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熟悉得让他惊恐,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出现在他梦中的催魂般的声响。
只有马,只有马才能让他安心,其他的,即便是小小的兔子,也会让他心生恐惧。
每一样生物,都是会伤人的。即使是马,即使是人。只是因为遇到过温柔的慰藉,所以学会接受。
琴声是会透露出一切的,越渐转急,似乎便是颤抖,寄儿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从寒落脸上滑落的眼泪。茫然的眼中,是一片无助。
“公子,公子!”寄儿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走了过去坐了下来,一把捉住他的手,“公子,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别哭……告诉寄儿,怎麽了?”她比寒落要年长一岁,从九岁开始就伺候在寒落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