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头不语,只顾绞拧着衣袖。季永延瞧他小猫儿也似温顺可人模样不由得调笑道:“只是歇息?” 煦云连细白匀净的颈子都红了,斯斯艾艾地道:“当然……宁哥醉得好厉害,还吐了我一身呢,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脱了脏衣扶到床上躺好……”他讷讷半晌,才红着脸续道:“我正换被他弄脏的衣裳,谁知这光景宁哥就醒了……他看见我这样,便以为……以为自己做了……做了……” 他又开始绞起衣袖来,季永延微微扬眉,似是心下有些不快,江煦云一抬首却又只见他一脸的云淡风清:“然后怎样?” “然后我自然是跟宁哥好一番解释,可宁哥怎么都觉得此处再不能久留,匆匆地穿好衣裳就要走。平时他忙得分身乏术,好容易才见上一面,而且前些日子听说他家里正催他相亲成家,所以……所以我想,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可宁哥说什么也不肯,只说他从不需要人对他感恩戴德。我一时转不过念头来争了几句,宁哥就气冲冲地往外走,我想去拦,结果他不小心推了我一把……他自小习武气力也大……可我瞧得出来他看见我往后跌时就后悔了,真的,他的眼神……他也想来扶我的,谁知那时候王爷正好进来就……” 季永延听到这儿,纵是他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忙用手掩住咳嗽一声。江煦云并未注意他那些小动作,继续道:“现在想来,都是我的不是,宁哥一定气得很,一定以为我把他当作那些寻欢客一样……”说着眼中又有水光潋艳,低头不语。 看着江煦云羞涩委屈的模样,季永延也不作声,由着他哽咽一阵,温声问道:“既然你宁哥对你这么细心体贴,为何方才他眼瞧着你在我怀中却似乎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拂袖而去呢?” 江煦云侧着脸想了想——样子煞是可爱——随又摇头:“我不晓得……也许宁哥看妈妈也跟了来,料想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他又是官身在此甚为不便——” “原来如此。”季永延看他搜肠刮肚寻思理由的样子心中暗笑不止,脸上却一本正经:“只是难为你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呢,这一遭。季永延笑得眯起了眼。 壶中酒渐少,煦云脸上的倦意却愈浓,季永延知情识趣地起身告辞,不忘嘱咐他好好歇息莫太过伤神。煦云原少待客经验,今儿个闹了一宿也着实累得不行,便不再挽留,径自送季永延出门。守卫们早候得急了,见主子出来忙忙地给他披上大麾吩咐备车。正欲上车时季永延忽又想到一事,忙将煦云唤到一边轻声问道:“你的心意可曾对你宁哥说分明?” 煦云颊泛红晕回道:“不曾提起……” 季永延暗里松了口气:“那最好不过……我是说,你宁哥现在一定认为你对他好都是为了报恩,若真要他心甘情愿接受,便万万急不得,慢慢处着让他明白你的好,再跟他表白也不迟。” 江煦云眨眨大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声应着,又笑得一派天真:“王爷,你真是好人。” 好人?季永延愣住,随即淡淡一笑,一摞长衫下摆上了车。护卫一色高头大马跟随浩浩荡荡地往王府行去。 四 回到王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季永延早已惯于花间行走,通宵只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十分倦怠。同往素一样简单用过白粥小菜,本打算在书房里补眠,忽想起几日前与十五皇叔相约出城狩猎,只好起身更衣命人备车赶到宝亲王府。宝亲王季明远此时正搂着新娶的侧室大梦其太平盛世,却被半途扰醒颇是不快,梳洗后见了素来疼爱的侄儿也是好一通埋怨。季永延又好气又好笑,微言大义地安慰几句,总算拿一顿上八珍堵住了他这位顽童心性的十五皇叔。 两人罗嗦半晌,把手下人折腾奔忙无数遍才定了谱,出发时已临近中午。好容易到城西郊外,季永延已经快被十五叔烦得恨不能拨马回府抱着枕头痛睡,偏偏十五王爷看沿途天高云淡居然雅兴大发,高声咏道:“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山将——山将……” 季永延似笑非笑地接道:“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 “对对对。“季明远丝毫不觉尴尬,笑嘻嘻地道:“我久疏诗词,这些闲情逸兴的都拿捏不住分寸了。” 诗词还有拿捏分寸的?季永延失笑,实在好奇这位皇叔当初怎么没被宗学里的师傅打烂手心。 到围场时那里的看守早已备下野味午宴。季永延瞧着皇叔对一碗红烧兔腿赞不绝口的样子就好笑,心想今日一定要让宝亲王好好开开眼。 饭后歇息一阵,季明远已迫不急待直嚷着要季永延陪他狩猎。两人各带了一队人马在围场内的林子外沿转了一圈,季永延便将手下分成三路,命他们从林子的东南西三个角上同时逼近将猎物向西北角崖壁边赶去。季明远听了季永延的安排原有些不快,后来想想这次打猎怎样也不能与皇室一年度的东林海狩猎相比,可以用一整周安插陷阱,等猎物上钩,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季永延身后兴致索然。 两人赶到时已有数只小兽一匹母鹿被守卫们围在了崖壁边不大的一片空地上。季永延打量下情势,笑着将背上一柄漆了不知多少遍黑得发亮的弯弓递于季明远,季明远赌气接过随手一拉,弓身尚未拉满,箭自然射不得多远。不过箭去破风之声倒也惊动了一干野兽,有几只便开始仓皇逃窜,只落得被守卫射毙。那只母鹿倒一动不动,大约早吓得呆了,只直愣愣地看着手中拿弓的季明远,那双琥珀也似的眼让他心中一阵发虚。 “皇叔,我来可好?”永延瞧这一人一鹿对峙得怪异,强忍笑意在旁问道。季明远这才猛醒自己失态,不由得脸一红,咬牙切齿道:“不必。”说罢屏息凝神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对准母鹿便要射,那鹿这时方明白过来向后缓缓退去,将后蹄抵在石壁之上。 “我叫你退!”季明远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是捺不住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邪火,怒吼一声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周围人不及喝彩,却见那母鹿重重一蹬身后石壁借力直扑过来。季永延大喝一声“皇叔小心!”猛地一鞭抽在季明远座骑臀上,那马惊得人立而起跳至一旁,母鹿已趁机蹿出重围狂奔而去,护卫们大眼瞪小眼。 季明远好容易控住座骑,又羞又气,永延策马至他身旁闲闲笑道:“好戏才刚开锣,皇叔这般心急做什么。” “好戏?主菜都跑了你还有心思说笑。”季明远闷闷地放松缰绳,马也垂了头走得无精打采。永延却仍是一张雷打不动的温良笑容凑过来:“皇叔,你倒想想,永延几时让你失望过?” 季明远一愣,转头想问,永延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摇摇头就把他的话堵个正着。他心里寻思来寻思去也没个结果,再转头想问时发觉永延和他那队护卫人马都没了踪影,自怨自艾一下也就安下心来带自己的侍卫去捕些山鸡野兔。可林子里被刚才大张旗鼓地喧闹一番野兽们早就躲得隐蔽,守卫们拼了老命也赶不出几只,季明远收获无几,心里那点暗火腾地窜起,调转马头便往营地返,一面嚷着要打道回府。 才到大营围栏外,永延早换了素日华服候在门口,见他回来便躬身一礼盈盈笑道:“皇叔如何这程子才回?永延已等候多时了。”季明远见此情形连马也忘记下发起怔来,呆呆问道:“你不是猎那母鹿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永延笑着将他扶下马,温言好语道:“永延方才确是为皇叔的晚膳奔波去了,现在一切已准备就绪,只等主菜上场。”季永明还想细问,那边却有侍卫匆匆赶来,远远跪下对永延打了个手势。永延脸上有满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前头带路向营地西面行去。 季明远不明就里地跟着走了半圈,发现自己已站在营地侧面空地上。空地正中是用木头临时搭建的高台,台下一圈木栅栏,栏桩间隔空隙不过半臂用铁链拦住,只留一处活动木门,仅容两人通过。高台上横一杆粗木,一头固定在台上一头伸出台去,挑着一只四蹄倒攒牢牢缚定的小鹿,正悬在栅栏中心上空。 “这是……”季明远瞧着这诡异情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才发觉嘴里干得发苦。永延一笑:“皇叔过来歇息,这边早备下了茶水点心。”两人坐定,季明远端过茶盏痛饮几口,忽觉热浪扑面,诧道:“怎么这般……”永延笑眯眯地做了个手势,立时有人用手中兵刃轻拨栅栏里的土石。季明远大吃一惊,土石拨开后下面竟是块极大的铁板,下面许是烧着炭,时间未长板面还不算烫已经开始有热气蒸腾。他不明所以地望向永延,正要出声相询,忽听幼鹿拼命扭头望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呦呦鸣叫,并不断挣扎,却哪挣得动,只在半空晃来荡去。叫了一阵已是声嘶力竭几近呜咽,只在喉中哽着。 “永延,你从哪里弄来这小东西?”季明远看得一头雾水,扫视四周又不见有多少人把守,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道:“究竟要做什么?” 永延微微眯起眼笑得狡黠如狐。季明远自小看他长大却也少见这般神情,纵再得意也绝少露形迹,虽然永延此时笑如春阳灿烂甚是好看,仍不由得让他背上阵阵发寒。永延也觉自己有些忘形,便敛容正色道:“今日行猎委实太过仓促,且这围场里的畜生久经狩捕早就狡诈得紧,一身掩人耳目之法,因此我本不曾指望有象样的猎物。刚才赶出的那只母鹿形容矫健,可算得上品,怎会笨拙到被围,我便有些奇怪,后细细看去才见它腹上Ru房饱涨,必是刚刚生产,身边定有小鹿嗷嗷待哺,才明白这畜生是惧人发现幼崽又恃自己行动敏捷,才现身引开我等。待它逃脱我便循其反向搜索,果然在株老树树洞中寻获这只小鹿。” “如此说来,今晚主菜就是它了?”季明远趁他啜茶时插话问道。话甫出口自己也觉有些残忍。 “这个么,就要看它的造化了。”永延倚在极舒适的大椅中瞧着那丛灌木,语气甚是慵懒。 不出半柱香工夫,果然有了回应。先是有一声没一声地低吟,颇为飘忽,那幼鹿却似忽然有了精神,复又尖声鸣叫,于是应声也越发响亮,到后来已成了长啸凄清惨烈。听得众人是心神摇曳手心泛潮。声犹在耳一道褐影已自灌木中飞扑而出定定地立于栅栏之前。季明远欲令手下准备射杀,永延却摇首:“皇叔且看着。” 母鹿一双琥珀也似的大眼定定地望住被缚的幼子,对众人竟视而不见,只一步步向幼鹿走去。那小鹿见母亲出现便不再尖鸣,只自喉咙中偶尔发出呢喃之声仿佛在对母亲撒娇……众人已是看得呆了,场中静得针落可闻。母鹿走得缓慢却也坚决,混然不觉足下热浪蒸腾。直到它进了栅栏,永延手下护卫悄无声息地锁死了围栏木门。 “永延……”季明远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心里竟似打翻了五味。幼鹿吊得不高,母鹿仰起头来正好能碰到幼鹿垂下的头颈,不住摩蹭爱抚。永延端着成窑五彩小盖钟细品新贡秋茶,眼也不抬一下:“皇叔可用过一味烤鸭掌?” 季明远愣了一下。 “取玉泉山水养得的活鸭,放于微热铁板之上,将涂有调料的铁板加温。活鸭因为热,会在铁板走动,到后来就开始跳。最后鸭掌烧好了,鸭子却还活着,切下脚装盘上桌,鸭子可作它用。”永延笑眯眯地放下茶盏:“不过我素知皇叔是饕餮客,鹿蹄哪如全鹿鲜香甜美且可大快朵颐?” 季明远看着栏中舐犊情深,耳边听他云淡风清的一番解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里涌上来:“这……太过忍心了罢?” 永延微微扬眉:“忍心?这却算得什么?皇叔不见当下酷吏逼刑,抽筋扒皮都不过小意思,铁锥贯骨割舌缝唇活埋点天灯也只是平常。” 铁板已烧得发红,母鹿渐渐站立不住来回蹦跳,却仍无离去之意。幼鹿被热气熏得没了精神不再出声,母鹿转来转去急得发出锐利鸣叫,偏偏脚下又烫得灼痛,一时间乱成一团。季明远早脸色苍白,哪还有吃鹿肉的心思,转过身向永延道:“这鹿儿一介畜生尚情深如此,肯为幼子舍生就死,你当真狠得下心?” 永延用眼角余光瞥着栏中,闲闲道:“平日里皇叔吃烤鹿肉时,倒也不曾见这般善心,今儿个转死性么?” 母鹿四足早被烫伤,腿一软便跪下去,刚沾地面又惨叫一声弹跳起来。一会儿又摇摇欲坠。如此反复几回身上早已伤痕累累,皮肉烤焦之味四溢。平时闻到必觉食指大动,这时眼睁睁瞧着却直是中人欲呕。早有人悄悄躲到一边不忍再看,幼鹿见母亲受苦哀鸣不已,永延冷眼旁观居然脸不改容。 季明远实在再不能无动于衷,硬着头皮道:“永延,你……就看在皇叔面上,放它们一马罢。” 永延目光闪动,唇角已带出一抹讥诮之意:“哦?皇叔面子好大呢。当真不要吃鹿肉了?” “现在若还有此念,那可真该下十八层地狱了。”季明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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