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满儿把所有的盖碗都掀掉,耶律丹真也把酒斟满时,这父子二人才注意到我还在浴桶里没有出来。
“你不是要用膳么,怎么还不出来?”耶律丹真故意一本正经问我。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可是我此刻没有一点办法。
满儿闻言也回过头来看我,看见我在浴桶里苦无片缕遮身,出不得浴的窘态,立刻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的小的笑成一片,我被他们笑得实在难堪,索性转过头。憋一口气,顺着桶壁滑下去,将自己沈入水底。
年少的时候,因为怕落水被困,父亲曾专门找人指导过我的水性。这些年虽然我都没怎么下过河,但闭气的技巧还是记得的。
我平躺在水底,静等鱼儿上钩。
不一会儿,头顶上方果然有人挡住了亮光,接着,耶律丹真的手臂伸进水里来捞我。
我等的就是这个,待他上半身完全探进桶内,我一手反抄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挺腰,在水中使出一招蛟龙滚水,就听“扑通”一声,耶律丹真被我拉下了水。
诺大的浴桶被我们翻搅得水花四溢。耶律丹真立刻湿透了全身,狼狈不堪。
等他站起身想找我算帐的时候。我早已经解下了他衣领间系的丝巾,展开来围在腰上跳出了浴桶。
满儿看见全过程,乐不可支,在地上跳着脚大笑。
我朝满儿挤挤眼,这样的礼物,百年难遇,看着还不错吧?满儿笑得几乎要躺下来打滚了。
我竟自打开隔间门,走去旁边的卧房换衣服。顺便告诉等在外面的宫人,“陛下在这里沐浴了,等一下要去园子里打拳,快去给他取套练武用的衣裳来换。……”
第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岳靖舟似乎消失在了都城的街巷中。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跟在他身后的人回来报告,说他每人不是去烧香拜佛就是看山看景。要不就去诗社里填词作赋,十分清闲的样子。
耶律丹真问我,他这是何用意。我摇头,他故弄玄虚,那我们也只好拭目以待,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的政务。我一边听他们辩论着时事,一边观察着各人的动向。耶律丹真跟我一样,也对岳靖舟的到来表现得不闻不问,似乎根本不曾考虑。
回去园子里,我让竹儿带话给他二哥,大敌当前,务必小心再小心。
岳靖舟此次来,我料想他绝对不会空手而归。而他此行的目的还不明朗,所以,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等着他出手。
我这里一方面是生意场上的事,不能大意,另一方面是人身安全问题,也要多加小心,绝不能出了纰漏,更不能有所伤亡。
一切安排妥当,我和耶律丹真静等大鱼出现。
大鱼迟迟没有动静,倒是城防司很是着急,天天如临大敌,早晚都要悄悄跑到御书房来询问该要如何调度岗哨,如何部署兵力。
我站在窗口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对城防司说:“人家还没动呢,你就先把自己累趴下了。等到了真动手的时候,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脸上的那道伤刚刚脱了痂,还有道红色的印子没有褪去。
耶律丹真坐在书案后微笑不语。城防司哭丧着脸,站在地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把镜子随手扔在窗台上,转身对城防司说:“你老实回去待着,让你那些手下养好了精神,等有情况的时候自会有人过去喊你,到那个时候你再跑快点也来得及。”
城防司信以为真,诚惶诚恐地点头,真的回去老实等着了。
我与耶律丹真相视而笑。
这是个比耐力的博弈,谁等不得谁就输了。
我是地主,坐拥地利,我有得是耐心,等得起。
三日之后,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我收到了一份精致的请柬。
岳靖舟约我第二日去城郊的碧玉湖泛舟赏莲。
耶律丹真皱皱眉头,不赞成我去。
我把请柬上的文字看了又看,轻笑:“为什么不去,他若肯以诚信相待,你难道不是多了一个盟友?”
“他若心存恶意,你能保证自己平安归来么?”耶律丹真声音低沉,戒备十足。
我放下请柬,回头看耶律丹真,耶律丹真平日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今日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忘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为我担心的样子,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让我觉得心里舒服。
“如果我不能平安归来,那他还能平安归去么?”我问,答案不言自明。
翌日下午,我穿了一身素淡的衣服,前去赴约。
城郊的碧玉湖,景色正好。
湖畔山岗上,杨柳依依,山花烂漫艳红如染。坡下碧波环岛,湖上莲叶层层铺展,接天连地。
岳靖舟没带半个随从,孤身一人,站在船头等我。轻摇着折扇,看起来清清爽爽却别有一副不加掩饰的华贵桀骜之气。
我上了船,与他一起坐进舱中。
“我为你抚琴一曲如何?”岳靖舟兴致颇好。英挺俊美的五官配上灿若流星的双瞳,合着清澈温暖的微笑,让人无法拒绝。
我点头笑纳,听他弄琴。
琴声悠扬婉转,如高山流水,他的指法娴熟,意境甜润,清妙绝伦。
这时的岳靖舟看起来如一个风流书生般温文尔雅,款款笑容如春风般吹送过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实在想不出,这人就是几天前横眉立剑扬言要杀我的那个。
船家起锚。一篙一篙,稳稳地,将船撑到湖心。
曲罢,我赞叹他的妙奏。
岳靖舟不无得意。故做神秘对我说:“我这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
我含笑望他,他转身将琴撤下,拿出一套精制茶具摆在我们之间的小桌上。点上火,慢慢煮茶。
他煮茶的手法从容老练,似乎对此道颇有研究。
我心里赞叹,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么风月的一面。翩翩佳公子,“文武全才”,当真赏心悦目。若非我与他已成敌对之势,倒是真愿意与他结交一二。
小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岳靖舟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信口发言,“我还以为经过那天的事,耶律丹真他不会放你出来了。”说完瞥我一眼,自己先笑了,言下似乎颇有些自嘲。
我也笑,“好歹这里还是北庭,你都敢来,我为什么不敢?”
岳靖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定定地看我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慢慢收了笑容。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举着茶杯有些进退不得。
岳靖舟移开目光,望着别处沉吟片刻才慢慢吟哦:“文或武,擅其一者已是人中龙凤,……而偏偏有人不仅文韬武略两者皆全,还要聪慧过人貌美倾城。得天独厚至此,怎不让人气愤。”说到最后,似乎已是愤愤不平。
我被他如此夸张的奉承逗得失笑出声,差点喷了满口的香茶。
不得不承认,这人当真好手段。逢场作戏现编现演,嬉笑怒骂的功夫精湛绝伦,果然不负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我问出我心里的疑问:“不是想杀我么,难道改了主意?”
岳靖舟并没有急着回答,端起茶杯放到口边仔细品尝,似乎喝得颇为享受。呼一口气慢慢说:“如许美人儿,怎忍心杀之!”
我静静看他,等他把戏演完。
岳靖舟干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我这几天里里外外也了解了一下情况。权衡利弊算下来,杀了你,只会更糟。”岳靖舟倒是坦荡。
“哦?此话怎讲?”不为别的,单这份坦荡就让我对他又生出几分赞赏。
岳靖舟想了想,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以前就有人给我讲过你的事。说你文武全才,尤其到了北庭之后,虽是只身犯险,却还能改变耶律丹真的计划。不仅让他打消了‘先娶你,再取南朝’的念头,还能让北庭上下都对你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岳靖舟用眼角瞟着我,言下之意好象我是传说中专门迷惑人心的鬼怪,危险非常。
“所以,那时我就在想,你这样的人,我必须除掉。”岳靖舟做了一个干脆利索的手势。
我想起他的剑峰划开我衣领的声音。
“不过我这次来,见到你本人之后,倒不这样认为了。”岳靖舟望我的目光缓和了下来,杀气渐渐隐去。
我慢慢品茶,只等他说出下文。
他拧起眉毛,“你虽擅谋,却并不嗜血。所以,我若与你结仇未必能斗得过你,不如拉你入伙,从长计议,你既然能帮耶律丹真,自然也能帮我。到头来,我不是还能多得些好处?”
抬眼看了一下发现我并无异议,他咧嘴笑了起来,“这事说起来也有我手下人的不是,太过急功近利,只图一时痛快,实在是杀鸡取卵,后患无穷。”
我轻轻点头,表示赞许。他分析得不错,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已经让他们停了之前的计划,放过那些蠢牛。”岳靖舟冲我眨眨眼,亦嗔亦邪真假难辨。“北庭的好东西多了,我取哪一个都是一样。”
“王爷高见,天行乐见其成。”我收起调笑认真答复他。不论他几分真,几分假,我都当他是真心修好。从心里说,我并不怕他岳冀国富有,只怕他岳靖舟不走正道。
岳靖舟斜过眼睛来看我,似笑非笑的,目光闪烁,似乎在玩味着什么。
片刻后,他凑了过来,在我的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我虽不想杀你,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坏了我的好事。这笔帐也还是要算的。”他扬起眉毛,眼中满是戏谑。
第十六章
找我算账?好啊。
我摆出笑容给他看,“敢问王爷,要怎么个算法?”只要他合情合理,我愿意洗耳恭听。
岳靖舟似乎有一瞬间的愣怔。
看了看我,岳靖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避开了我的目光,靠上一旁的船壁。似乎他刚才只不过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做不得数。
我心下了然,恐怕这才是他今日约我出来的目的,他是想要有条件的收手撤兵。只是因为他要交换的条件恐怕有些难度,所以他才犹豫不定,没有马上言明。
待他停了笑声,我试着询问。“是纳吉郡那几座城池么?”
他猛然挺身警惕地看我,样子象一条被踩到尾巴的蛇,不停地吐着信子。
我知道我猜对了。
微笑着给他的茶碗里添上茶,再给自己斟满一杯,我故意说些别的,“岳王爷你煮茶的手艺不错,若是开个茶楼,定当生意兴隆。”
岳靖舟看着我,观测着我的意图,片刻之后才慢慢将“蛇信”收敛的回去。
就在我刚要松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又凑过来靠近我,诡笑着,目光闪烁,“天行美人儿喜欢我煮的茶?不如去本王那里如何?本王天天煮茶给你喝。”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他的话里满是挑逗。听起来是玩笑,却绝对不是玩笑。
难道他想掳我过去为他所用?
笑话!
我也笑着靠近他:“靖舟文武全才,若是想给耶律丹真做偏房,我倒是乐于成全。……北庭皇宫里还真没人有这么好的茶道手艺。”
岳靖舟听见我的话想被打中了七寸,不仅气焰顿减,怏怏的退缩回去靠着船壁,还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哀叹道:“原来天行美人儿是这么个不体贴的人,唉,算我看错了人。好心都被他当成驴肝肺,可怜我还老想着怎么对他好。又是给他弹琴,又是给他煮茶,还想着怎么帮他解毒。……”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如噩梦惊醒,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好一条狡猾的毒蛇,半真半假,迂回缠绕,一寸寸巩固自己的优势,想在不知不觉中将对手缠死,直到对手无法摆脱时再亮出他的毒牙。
岳靖舟兵不血刃,只半句话就夺走了我全部的天时地利。
我身上的毒,不仅象一把刀会不时地跳出来要取我性命。更像是一把锁。困住了我的手脚。
不能饮酒,不能熬夜,不能操劳,不能染病……我每一天都要十分小心,几乎是战战兢兢,才能勉强度日。我的天生劲脉和父亲的苦口良药,都只能保证我最简单的活着。却再不可能活得畅快。
而这把锁锁住的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它牵连着,终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我相信,若是岳靖舟去跟魏二当家说,用金钱来换我的解药。魏二当家会毫不犹豫的任他开口,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何其精明,他不要钱,他要地,要耶律丹真的地。
他要耶律丹真将那几座城池原物奉还,他要用我做借口,不仅要回自己的土地,还要要回岳冀国的面子。
他不去找耶律丹真,却在此刻跟我提及解药,这将置我于何地,又将置耶律丹真与我的关系于何地?
一石数鸟,他当真会做生意。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不是不想解毒,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事。其中牵扯的关系太多,不是一句话可以决定的。更何况我是局中人,有些话我不便多言,更不想因为自己说了什么而让耶律丹真太过被动。
岳靖舟见我不语,似乎有些失望,望着船篷自言自语。“难道耶律丹真真的可以狠心不在乎天行美人儿的死活么?”
他说完转回眼睛来又看了我一眼,笑得不怀好意:“还是你不愿意欠他的人情吧?”
我被他说中心事,不免恼怒,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