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也顿了一顿,然后才低声道:“姐姐!我不认为这是贱业,这对我是一项磨练,现在你或许不了解,慢慢你就会懂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我发誓不辜负你们,但你们要给我时间与机会,美玉必藏在璞中,宝剑要藏在铗中,只等待那脱穎而出的一刹那,才能惊天动地,如果整日炫露光辉与锋芒,那就不希罕了,姐姐!英雄豪杰都出于屠沽之中,你安心等着吧,如果我到了三十岁,还是在卖肉,不用你来责备,我会到父亲的坟上去自刎,现在我借此以锻练我的技业,同时也可以赚点蝇利养家,一举两得,不是很好吗?”
聂荣这才笑笑道:“只要你明白我们的心意就好了,倒不一定急着求发展,慢慢地来,我们会有这份耐心等的。”
聂政苦笑道:“姐姐!我的事业不是一点一滴,慢慢积起来的,我只能把握住一个机会作惊天动地的一举,因此我不能慢慢地等,三十岁以前,我有这份信心,过了三十岁,就算有机会,我也失去那份雄心了,因此我不会要你们等太久。”
聂荣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她无法了解的,她也不去求了解,明白聂政已经把自己塑成了一个典型,她与母亲只要付出信心,不去干扰他就行了,因此也不再说什么,自顾到后面纺丝去了,聂夫人在门后听见了他们姐弟的谈话,也没说什么,母女俩心中已有了默契,无须言语贯通了。
王铁牛与钱二虎是聂政最忠心的两个兄弟,他们只知道追随聂政,崇拜聂政,他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的信心与聂家的母女一样的坚定,知道这位大哥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能携带他们扶摇直上,平步云霄。
王铁牛带来了杀猪的尖刀,烫毛的大木盆以及铁锅挂钩等家伙,他是个铁匠,这些都是现成的。
钱二虎则带着放肉的木案以及一杆秤,洗刷开剥,忙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的肉摊开始营业了。
但聂政的第一件事却是举指轻弹,弹折了那杆秤,钱二虎失声地惊问道:“大哥!没有了秤,如何秤斤两呢?”
聂政微微一笑:“看看差不多割一块就是了,都是街坊熟人,还好意思斤两计较,反正只要不亏本,将就一点也没关系。”
钱二虎想了半天,才仿佛是懂了,点头道:“对!就凭大哥的名气谁还敢来争论。”
聂政却庄容道:“兄弟!这你就想错了!咱们现在是规规矩矩做买卖,不作兴像以前那样欺侮人了,骗人的生意只能作一次,顾客吃了亏,虽然不敢争论,但下次谁还会来光顾咱们的店。”
钱二虎傻了眼,抓着头皮道:“大哥昨天就关照过了,兄弟认为也很对,可是没有秤,怎么能够给得恰到好处呢,那还能不亏本吗?”
聂政笑笑道:“不会亏本的,价钱跟别人一样,分量上比别人给足一点,细水长流,咱们总有得赚顿酒喝的。”
钱二虎还想说下去,已经有顾客上门了,他只好躲到一边闷着去,来买肉的是位老太太,拿了四枚小钱,要买半斤肉,聂政看也不看,操刀轻轻一割,就吩咐帮忙的王铁牛用草叶包起来,那位老太太倒是不放心地道:“聂哥儿,你不秤怎么知道多少,给少了可不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听说你开张做生意,怕你不规矩,不敢来光顾,我就不信,说什么你也不会欺我老人家吧。”
聂政含笑道:“谢谢老奶奶,您老放心好了,因为您是第一个客人,特别对您优待,半斤肉给十两,准多不少,您不信拿回去秤好了,若是九两九,您就来把钱拿回去,肉照样送给您,以后来的主顾可得照价论秤了……”
老太太满怀不信地拿着肉走了,不一会儿,她摇摇晃晃地来了,老远就叫道:“聂哥儿你这双手可真巧,我把肉拿回去,叫我家儿子用药材铺里的戥子秤了一下,果然是十两整,连一钱都不少,一分也不多,哥儿,老婆子可真佩服了你,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准的手呢,敢情你这四年在外边,就是学的卖肉吧,要不怎么这么在行呢?”
聂政只笑了一笑,没有多作解释,有了这位老太太的宣传,大家为了好奇,都来试着光顾,聂政仍是信手操割,从不计较份量,但是他割下来的肉却十分准确,也不用割第二刀,买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每斤肉上总是多出一两,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功夫,两口猪,百多斤的肉就卖光了,留下两个猪头,兄弟三人饱餐一顿。
王铁牛一边吃,一边记帐,笑着道:“大哥!今天足足赚了半头猪,还落了两个猪头,如果你不是每斤肉多送一两,咱们就有对半利了。”
聂政笑笑道:“这是值得的,明天我们可以多宰两头,招牌创出来了,绝对可以卖光的,那不是就赚回来了吗?”
钱二虎直是点头笑道:“大哥说的是,今天的猪头好像也特别香,比以前吃不花钱的肉还要香得多。”
聂政感慨地道:“这是因为我们付出了代价,吃得心安理得,以前我们在街上逞强闹事白吃白喝,那些人虽然不敢计较,但在背后诅咒起来,却能使我们食不下咽,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我想起从前的行为,直如芒刺在背……”
钱二虎笑道:“大哥说的话太深了,兄弟听不懂,兄弟只觉得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虽然行动有了拘束,但心里舒坦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连做梦都是香甜的,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聂政拊掌大笑道:“就是这个意思,钱二弟,你虽然没读书,却比我更懂得道理,深入而浅出,说出来人人都听得懂……”
在相互的豪笑中,他们结束了这一餐欢饮。
聂荣对这个弟弟实在是非常关心的,她经常在暗中留意着聂政的一切行动,想了解他究竟在做什么。
聂政的肉铺卖出了名,不仅因为他的斤量足,价钱公道,也为了他做人的和气,以及不厌琐细的服务,对顾客童叟无欺,更有一项好处,就是顾客可以随意挑选所需要的肉种,要精的,他割出的肉上可以不带一丝肥油,要肥的,他可以割得没有一点肉沫,剁肉条,斩肉浆,他都一一代理,运刀如飞,沉稳而迅速。
聂荣慢慢地懂了,知道他是在以剁肉来陶冶剑法,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看出聂政的剑法中带着很重的杀气,这类剑法必须在杀伐中求其精进,但聂政不愿意随便杀人,也没有杀人的机会,只好利用猪肉来作为假想的对象了,出手稳,落刀准,这都是剑法中求精的条件,聂政越来越进步了,几乎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
以前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达到那个标准,几个月后,已经能不用眼睛,信手一割就成。
半年后,聂政几乎已经练到意与神会,刀我可合可分的无上境界,一面跟人说话,眼睛不望猪肉,落刀不差分毫。
这表示他的技艺也臻于成熟之境,剑还是天天练的,而且是背着人家练的,但瞒不过聂荣,她老是在窗棂间偷偷地看着,但这似乎也瞒不过聂政,不管她的动作多么轻秘,每次聂政练完剑后,总是朝她隐身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宽慰着姐姐对他的关切。
这一天聂政照常在卖肉,收摊回去时,聂夫人很担心地朝聂政道:“政儿!你去找找姐姐看,她早上把织好的绢,送到西街陈府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聂政怔了一怔才问道:“是那一个陈府?”
王铁牛道:“那一定是陈甫的家里,陈甫是替韩国哀候的丞相侠累做总管的。”
“是不是那个叫韩傀的家伙?”
“是啊!就是那老家伙,他是韩哀候的叔叔,权势大得很,连门下的奴才都神气得不得了,陈甫只是他的总管,回家的时候,连郡官都要去登门拜候。”
聂政微微蹩眉道:“他是韩相的奴才,咱们齐国的官儿为什么要去奉承呢?”
王铁牛笑道:“这个兄弟可不清楚了,只听人家说韩国的国势很盛,咱们齐国不愿意得罪他们,韩傀在韩国很当权,陈甫在韩傀面前也很受宠信,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韩傀的夫人很喜欢咱们齐国的绢绸,每年都要叫陈甫回来买上一大批,四年前我把大姐织的绢拿了去他们很中意,出的价钱很高,这几年大姐织的绢,大部份是卖给他家的,以前都是我送去的今天怎么大姐自己送去了呢?”
聂夫人道:“荣儿见你们的生意太忙了,不便麻烦你。”
王铁牛道:“再忙也可以搁下来呀,陈甫那老家伙很好色,大姐又长得这么美,这几天他刚好在家……”
聂政脸上沉下了杀气,怒道:“这老贼如果敢欺侮我的姐姐,就算他有种,除非他不想活了。”
王铁牛嗫嚅地道:“大哥!你千万要忍耐一下,陈甫可不是像那个薛无同,打了就白打了,他的势力很大,而且身边还带了不少卫士,那可是真正练过武技的好手,绝不像薛无同以前所请的那些饭桶好打发……”
聂政想了一下,终于消失了怒气,浅浅一笑道:“走!我们去接大姐回来,我想大姐总有什么事情羁留住了,再说我聂政在齐国多少也有点名气,谅他不敢怎么样的。”
聂夫人道:“去看看好了,千万别跟人家起冲突,你大姐是个很懂事的女子,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的,再说她年纪那么大了,陈甫既然在权贵之家走动,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见得多,相信也不会看上你姐姐的。”
聂政没再说话,低着头走了,王铁牛追上来道:“大哥,西城还是那批家伙的天下,你把剑带着吧。”
聂政笑笑道:“做什么,又不是去厮杀。”
“兄弟怕的是万一,你的名气太大了,薛无同的老子死了,失去了靠山,但他跟陈甫的儿子很有交情,说不定会唆使陈家跟你作对,防着一点的好,你把那宝剑……”
聂政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把宝剑的。”
王铁牛笑笑道:“有次兄弟跟二虎来宰猪,到得太早,正好瞧见你在练剑,我没敢惊动大哥!你那柄剑真利,才擦着一点边,树上就陷进那么深的痕,把我们都看呆了。”
聂政一笑道:“剑虽然锋利,但要懂得使才行,你不懂的,我不想带剑去,那支剑不是用来对付这些伧夫的,他们不配。”
王铁牛道:“你说得也是,要不咱们把杀猪的刀带着。”
聂政摇摇头道:“不必!杀人要犯罪的,不是抵命就是逃亡,抵命太不值得,逃亡也不行,我们都有家小在此,连累了家人,你心里过得去吗?兄弟!我们不比从前了。”
“可是他们要动蛮怎么办呢?”
聂政笑笑道:“没关系,到时候看我的,我不想伤人,但也不会被人所伤,随便捞点什么都可以防身的。”
王铁牛自然不信,聂政含笑弯腰在路边随便拔起一根茅草,然后信手一挥,砍在一株拇指粗细的野树上。
树断了,那茎茅草却完好无损,王铁牛看得直了眼,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大哥!你从那儿学来这么大的本事?”
聂政微笑道:“每天剁肉的时候练的,我们卖了半年的肉,刀子从来也没磨过一次,我就是在练武功。”
王铁牛直了眼道:“大哥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每天杀猪,刀子用坏好几把,你那把剁肉的刀还要砍骨头却连个缺口都没有,这些刀都是我自己打的,我正在奇怪呢,大哥!我们每天杀猪,用的劲儿也不少,怎么就没练出功夫来呢?”
聂政一笑道:“练武要靠天赋,还得要名师指点。”
“大哥一定是受过名师指点了,怎不教教我们?”
聂政轻叹道:“兄弟!你们不是练武的材料,教了你们反而害了你们,你是铁匠,我打个比方好了,你铸练兵器,一定要选上好的钢铁,质地较差的铁砂,只能用来打犁头弯刀,如果用铸犁的材料去打兵器,会有什么后果呢?”
“一碰就断了,弯了。”
“这就是了,你练成了武功,由于天赋的不足,难有大的成就,结果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王铁牛知道这是事实,沮丧地道:“那我们一辈子都只作人下人了。”
聂政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别这么说,人只要有用就行了,犁锄的价值虽不如刀剑但它们对人的贡献却更重于刀剑。”
王铁牛想想道:“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材料,也只好认了,一辈子打铁杀猪也不在乎,但是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却要卖肉呢?”
“我在等机会。”
“机会要人去找,你整天卖肉,机会怕不会来找你的。”
聂政笑笑道:“我不以为然,方今君权旁落,诸候纷争逐鹿,我这样的人总会有用的,只是我不想自炫求售,我要等人来找我,那必须是个能知我的人,而且我也不能为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