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远远那一头,书房门前地板上的茶水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想到那个青年竟然如此细心,董同曜不知道是该欣悦还是遗憾。
又坐着好一回儿,再度看着纸条上那端整的笔迹,那短短十九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标示清晰,端整地正写在纸的正中央,好象用尺量过了似地准确,看着看着董同曜不禁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异常地感到思念,明明分开才不到一个小时。
董同曜走到恋人原本的房间门前,没有锁上的门轻易地就被打开了。
家里还有空房间,本来可以清出来,如此他们兄弟两个可以有各自有自己的卧房,不过范可钦说他们住在一起就可以了。
自从他们搬来后,董同曜几乎没有再走进这个房间了,以前这里是鸿恩的游戏间和书房。
书架上还留着高中生的参考书,但那不是鸿恩的,而是范可钦的弟弟的。在高中数学课本旁放着的是西洋美术史,那就是范可钦的书了,也是当初董同曜教艺术史的指定课本。
看着那整齐摆放的东西,董同曜心中涌上一股想看看那青年的东西的念头,就算只是看看他上课时在课本上写的笔记也好……
没有想到这是侵犯隐私的行为,他未经允许就去动用青年的物品,才一将西洋美术史抽出书柜,从书里就掉下来绿色的东西,如同叶子从树上飘落一般落在地板上。
董同曜捡起来看才发现那是邮局的存款簿。顺手就翻开来看的董同曜得到了窥探的报应,他瞬间楞住了。
在最后一栏的结余上清楚打印着一笔绝对和簿子的主人完全不相配的金额。
他不相信地往前翻,发现几乎每个月都有上万元的存入,追溯到簿子的最起始日期,那也是三年前的时间了。
都是只进不出的款项——范可钦怎么可能存这么多钱?
看着那数目,董同曜莫名地就是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过去三年范可钦虽然固定在董同曜的研究室里当助教,但除非他一毛钱都不花,否则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笔的积蓄?
……他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
就像水中滴落一滴墨水,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在董同曜心底渐渐弥漫开来。
董同曜仿佛是走了好久的路的旅人,不经意抬起头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迷宫的最深处……
如果有人能为自己眼前满是墙围的迷宫打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
那个人会是谁?
黑色的发丝在眼前飘动,那自己心爱的脸孔本来是自己唯一的期盼……
然而如今已经完全不同了。
“韩骐——!”
叫住他的时候他只是站住脚转过头来,一点也没有向呼唤他的长辈靠近的意思。早就习惯他的冷漠的董同曜快步地向他走去,他也只是叫了声:“教授。”就算是招呼。
自从那个奇怪的火锅聚餐以后董同曜就没有再见过韩骐,虽然薄情,可是光是担心恋人的心思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去挂念学生的状况?
把韩骐请到研究室里喝茶,自从范可钦毕业以后,半放弃学术论文的董同曜就没有再找新的助教,然而就算多了娇贵的客人,研究室里依旧是一片安静。
董同曜的不安就在沉静中渐渐高升起来,坐在对面的客人喝着茶看着董同曜,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董同曜虽然很想问他关于范可钦的事情,可是自己和范可钦之间的隐密情事他究竟了解多少董同曜并不清楚,董同曜无法想象外人会怎么看待自己和范可钦的恋情,如果范可钦根本没有向韩骐提及过,那……自己没有经过恋人的同意就将彼此的关系说给第三者听不就太失礼了吗?
董同曜不认为自己是这段恋情中可以去宣布的那一方角色。事实上,董同曜无法肯定范可钦的‘喜欢’究竟会喜欢多久……
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可是如果能那么理性地控制自己的心绪,那就不叫恋爱了吧?董同曜想问的事情也只有一个而已。
“你最近有跟范可钦见过面吗?”
韩骐放下喝光的茶杯,摇头。
“没有。”
“那么,之前他有跟你提过什么事情?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他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我担心他有话却不跟我说,我不了解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心思,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不论是多么微小的事情都没有关系,我真的很担心他……”
刺探他人的心思是最卑鄙的事情,可是董同曜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问,毕竟那是自己的恋人,董同曜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青年会从自己的手中消失……的确董同曜是啰唆了一点,可是……
“他跟我不是这样说的。”
突兀响起的冰冷声音简直像在质问,青年那少见的愠怒脸色让董同曜一楞。
就算这个青年脾气再爆烈,董同曜也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那种——简直是猫科猛兽在草原上低伏着身体逐渐接近猎物、准备一跃而出的眼神。
只是一闪而过就立刻消失。那眼神又变回原本冷淡的样子。
他的表情就像是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露出过那种眼神似地安然……
董同曜只觉得一瞬间毛骨悚然了起来,如果硬要形容,那必定就是所谓的罪犯杀人以前流露出来的‘凶光’了!
董同曜都这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看过戾气那么重的表情……韩骐才几岁而已?
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一向认为的那个只是有点任性、暴躁的孩子……
韩骐还是跟平常一样用冷淡的口气说话。
“他说你根本不喜欢他。”
不顾董同曜的愕然,他继续说着,又冷又利的调子。
“他说因为你没办法领养到最想要的那个孩子所以才勉强收养他,他说因为你是没有办法之下才收养他的所以他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因为你是抱着忍耐的心情才收养他的所以他以后一定要报答你。他说你人很好也对他很好,所以他以后可能要跟你挑中的女孩子结婚,生几个孩子让你含颐弄孙,只要你还肯要……”
韩骐并不是那种话多的人,事实上也的确不是他的发言,他倒是把范可钦说过的话转述的一清二楚,每一句话都是‘他说’的,顺畅得气都不用喘一下。
他没有特别表示在脸上,可是董同曜知道他是真的愤怒到某种程度了才会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来。
那冷淡的声音简直如同法官在诵读死刑判决书一样流畅而无情。
董同曜的确有变成死刑犯要被送上绞刑台的错觉。
只因为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实在太残忍。
俊美无比的黑衣青年漆黑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董同曜,说:“范可钦一直在等,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终于改变主意不要他了。”
第三章
茶杯掉到地板上破碎了。
清脆的声响就像古典戏剧开场的锣响一样。
金黄|色的茶水泼溅在地板上看起来是那么肮脏。
立刻蹲下身去的青年让董同曜忧心。
“不要用手碰,小心割伤。”
董同曜还没说完,他已经走到角落拿扫把过来。他的动作看来是那么有条不紊,完全不像是刚刚听到自己问‘为什么你以为我会不想要你’而失手打碎茶杯的样子。
董同曜凝视着他,清理完以后他的视线终于转到董同曜身上,注视着董同曜的那双眼睛是那么谨慎。
在董同曜的视线下他再度垂下头,那神态是如此温驯到近乎冷淡的地步。
董同曜的脑中忽然浮现很久以前,他推开自己研究室的门,那笑容灿烂的模样,那不经意泄露的率直……
有多久没看过他那样的笑容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不曾真心对自己笑?
“你没受伤吧?”
走过去想看他的手指,他却连忙摇头往后退。
“我没事的,我很好。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去做饭。”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看到他瞬间僵硬的表情,董同曜心里只有不祥的感觉,他垂下眼睛,再开口,那跟平常一样乖巧的口吻却让董同曜忽然感到心惊。
那种毫无生气的口气……平常他都是这样跟自己说话的吗?
“你又不想吃我做的菜了吗?我练习了新的菜,你如果不喜欢我会再学……”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想温柔一点也静不下心来,董同曜走到他面前,什么叫做“又不想吃我做的菜了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
他那种简直……简直是……董同曜没有意思把他当佣人看待啊!
“你觉得我不想要你吗?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你会跟韩骐说那种话,是因为你已经烦恼到不跟别人说不行的地步了吧?……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董同曜已经尽量要让自己的声调平稳下来,他并不想摆出逼问的态度,可是迎接董同曜问题的答案是那么虚弱得令董同曜几乎手足无措起来。
“……不是的,那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是我不应该乱说……”
他终于肯抬起头看董同曜,却只是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那畏怯的眼神让董同曜倍感冲击,那的确是害怕没错……为什么他那么害怕?
让他害怕的人是难道自己吗?
他为什么要怕自己?
从来董同曜都只想照顾他、疼爱他,让他无忧无虑地过活,为什么他却畏惧自己?
到这种时候了董同曜即使忍不住产生一丝‘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喜欢我了’的念头也不算为过……如果是爱意,不应该掺杂那样的恐惧。
董同曜并不想怀有这种郁闷的念头,但是事实明摆在眼前,两个人的心已经背道而行。
“你为什么存那么多钱?……你早就计画好要离开我了吗?”
听到董同曜的问题,他呆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存了钱?”
“我到你房间去,不小心弄掉了书……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看你的存款簿是我不对,不过……你为什么要存那么多钱?你哪来那么多钱?”
他的眼神如同躲在洞|穴里的小狐狸只敢偷看似的畏缩,他说的话的确还是那么有条理,可是董同曜却听的胆战心惊。
“那是你的钱。是你以前给我的薪水,还有我以前打工和现在工作的薪水,你收养我和阿敏,让我们住在这里,还帮我们缴学费,我想总有一天应该要还你……”
他问了让董同曜最感奇怪的问题。
“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我要生气?董同曜真想吼回去!可是他那种表情让董同曜无法回答。
董同曜无法理解他问题背后的动机,事实上那问法等于在表白‘我知道你生气了,我知道是我不对,请你不要生气’——董同曜并没有要他道歉啊!
仔细想想,当初董同曜的确说过‘如果你介意,就当是我先借你的,以后等你毕业以后工作了再还我’的话,但那只是为了说服他不要休学而已,何况现在他是自己的恋人……至少董同曜一直这么认为。
为什么事到如今一切似乎全不是董同曜所认知的那回事?董同曜不禁怀疑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他总是无法掌握别人的心思?
‘你真的都不懂吗?’
当时妻子微笑着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董同曜的确是完全不懂,因为恋爱而结婚,婚姻过程里董同曜也的确是爱着她,然而她却说:‘我从来感受不到你爱过我……和鸿恩。’
难道是因为鸿恩死的时候董同曜没有像妻子那样发了疯的哭泣吗?难道不那样歇斯底里就不表示悲伤了吗?
看着眼前的青年,董同曜忽然明白此刻自己的确深感悲伤,青年的表情太过退缩让董同曜害怕。
“你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
等不到董同曜回答的他又问。那声音是那么犹疑而胆怯——那是董同曜完全料想不到的疑问。
“你要赶我走了吗?”
他又问,甚至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好象他觉得这问题是多余的样子,好象他以为董同曜一定要赶他走了的样子……
如果他知道他的疑问对董同曜而言有多么不可思议,他一定不会露出那么可怜的脸。就像神对亚伯拉罕问‘难道你不爱我吗?’,董同曜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
自己那么重视的人为什么会对自己问这种问题?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吗?
董同曜不可能像亚伯拉罕一样,用独生子代替羔羊奉献给上帝证明自己的爱,可是正因为儿子已经死去,所以董同曜才有机会爱上眼前这个青年。
如果命运重来一遍要董同曜选择,董同曜无法确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命运——光是在那答案上有所犹疑不就已经代表了自己的心意了吗?可是范可钦却继续说着让董同曜无法想象的言语。
“我知道我老是缠着你,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我知道你是忍耐着来抱我的,我不应该利用你的好心,是我不对,请你不要讨厌我……”
那清晰的语调和内容仿佛完全是两回事,他忽然闭上了嘴巴,然后走进他和他弟弟的房间去。
董同曜全然无法接受他话中涵义,只是为他的举动惊疑。
范可钦再走出来时,那本绿色的存款簿被放在董同曜的面前。他的姿态异常小心而有礼。
“对不起,我明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我这种的,还让你收养我和阿敏。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