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上,我能帮他做的实在不多,我只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出宫的机会,这一走不是一两日,靠坤仪宫已然藏不住我的行踪。
月余前,景熠声势浩大的在乾阳宫广场上受了朝拜,念了檄文,浩浩荡荡的离京亲征,普天皆知。如今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他陷于边境,京里几乎已经将他的失踪认定为死讯,变乱险生。
同样没人知道的是,他离京那日的黄昏,当我在寝宫里醒来的时候,卷放于我枕边的,就是那一份加了印的无字诏书。
要不是答应他不去,我想自己大概一日都忍不下。
这份诏书在我心里早早的埋下一颗种子,每日涌动着拱乱心田,无从挖掘,无从按压,哪怕重重捷报仍不能平复,一直到噩耗传来,才骤然破土。
多数人都默认他死了,于是这诏书才显得弥足珍贵,才能让我换回一个暂稳的大局。
但他当然不会死,天底下有几个人能通过偷袭要了他的命,何况身边还有那么多高手护卫,传回京的是生死不明,始作俑者若是得手,绝不会甘心回报这等模棱两可的消息。
只是如果这一切是他能料到的,那就是又一次瞒了我,把我推向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局面,根本是逼我犯下伪造诏书这等弥天大罪,我必须去找他问清楚。
如果不是——
那我得去救他。
灵山寺庙,仪仗驻地,我轻衣简装,强行把眼泪汪汪的水陌赶走,我拿出一个从宫里带出来的木盒,打开来,里头是阔别一年多的暗夜。
上一次使它,还是在政元殿与景熠过手,那一团灰色剑影之后,暗夜轻轻划过他的肩头,也重重贯穿我的手掌。
后来我变成了容成锦,暗夜便躺进了这个木盒,自此朴素无华。
历历种种,今非昨,再抓起这把剑,黛色光芒依旧,黯淡凌厉如昔,扑面而来全是熟悉,垂首吸气,我隐剑入袖,转身出门。
负责此行护卫的郭兆麟就守在院子里,见状凑上来:“娘娘要离开?是去……前线?”
“是,”我也不隐瞒,点头,“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没有答,而是垂首道:“卑职愿随娘娘一同前往。”
“不用,”我当即拒绝,“你好好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离开。”
“娘娘此去也需要人照应,卑职奉命——”
“奉什么命!”我没有多少耐心的打断他,“那话说给太后听听就行了,你比谁都清楚,从来也没有什么谁命令你保护我。”
挑眉反问:“我需要你保护么?”
“你现在的职责是保护皇后,里面祈福的那个,”见他讪然不语,我又缓和了语气,“一定会有人来要求见我,不管是谁,天塌下来都要守住,这才是你能照应我的。”
总算逼得郭兆麟斩钉截铁的称了是,我再不耽搁,捡了后山小路下山,出了禁区,我沉吟一下,先绕道去了一趟京北蓟州。
再来洛虹山庄,这座百年庄园与去年并无两样,只是庄内空阔,曾经的剑法世家一夜灭门,山庄犹在,弟子无存,再无往日的热闹嘈杂,只余了幽馨宁静。
想了想,还是让了一个下人进去通报,不想那下人才离开视线,身后就有人执剑刺来。
略皱了眉,我手指微动,单手一招让过,随着夺下剑来,也不回头,顺手就将剑横在了来人身前。
招式拙劣,气息沉重,这偷袭者道行浅得很,我也不想伤人,给个警示罢了。然而不知是没料到还是收势不住,那人竟没有停手的迹象,直接朝剑锋撞过来,这种找死的行径倒让我有些为难起来。
这时候一个黑色身影飞快掠近,当一声弹开我的剑,同时一声暴喝:“茵茵!”
我也不坚持,顺势松了手,由得那剑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
定睛看过去,当即就是一怔。
不必猜,偷袭我的正是去年那个蓝衣女子,洛虹山庄柳家唯一剩下的人,柳茵茵,救她的也自是陆兆元无二。只是让我万没想到的,此时陆兆元搂扶住的柳茵茵竟是大腹便便,身怀六甲,难怪气息粗重,动作了也收势不住。
顾不上与我说话,陆兆元气急败坏,冲那女子低吼:“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没有胜算,怎么就是不听!”
柳茵茵回嘴道:“哪怕半分机会,也要试一下!”
陆兆元更急:“半分也没有!”
不知吓到了还是怎样,柳茵茵此时竟是有点委屈,眼里泛上水雾:“那你不要救我啊,我被她杀了,一尸两命,你自当替我们母子报仇!”
“报什么仇!”看到眼泪,陆兆元有点无奈,“她若打算杀人,不用我救,你早死了十次了!”
“……”
我看着这两个人如若无人的争吵,略略失笑,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插了一句:“得了得了,你让她试吧,我会小心的。”
我所说的自然是小心不要伤到她,柳茵茵哪里听不懂,剜我一眼,刚要说话却被陆兆元挡了,他看看刚才我被他打落的剑,表情有些不自在,扶正柳茵茵,面色严肃下来,道:“你先进去。”
柳茵茵见状愣一下,倒没再说什么,满面愤然的弯腰想去捡那剑,却是碍着肚子蹲不下去,最后还是陆兆元捡了给她,才把她打发离开。
“落影,”只剩我们二人的时候,陆兆元看着我问,“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千里孤君陷(二)
其实郭兆麟说得不假,此去边关,路远人生,要办的事又是容不得半点差池,我再独行惯了,也的确需要人照应,我想到陆兆元,但真见了他,复又犹豫起来。
陆兆元已经拥有了几近完美的生活,难得的从一个瞩目的位置上退下来还能平静度日,并不是没有选择,我在想是否有必要非要他来援手。
少顷我摇头:“没什么,要出门,来找你要匹好马。”
从陆兆元这里收拾了必需的细软,临走时他问:“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我低头想了一下,道:“灵山那里,有皇家的人在祈福,估计会住上一阵子,这些日子你关注一下,一旦有事,去帮把手。”
“好,”陆兆元应的很爽快,追问,“你要去哪?”
想一下,我还是决定告诉他,知道一旦唐桀他们回来,肯定最先打听我的去向:“西关。”
“前线?”陆兆元挑眉,敏锐的发觉端倪,“你……现在办的事跟朝廷扯上了关系?”
我弯一弯嘴角:“算是吧。”
陆兆元点了头没再多问,我很快打马离开。
放马跑了没有几里,听见后面有一匹马追上来,老远我就注意到,马背上的是陆兆元。
近了停下,见他也是剑和行囊俱全,我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我陪你走一趟。”
“逆水的人都南下了,留守的那几个根本够不上照应你,”见我没吭声,他闲适指出事实,“我不跟你去,你还打算找谁?”
我淡笑着转过头:“我说需要人了么?”
他斜睨我一眼:“我只是不再掌管逆水,不代表失去判断力,你从灵山来,要往西关去,却朝北绕了一圈去找我,我要真信你只是去要马的,也当不了那些年堂主了。”
我愣一下,道:“兆元,你没必要如此。”
他扯动一边嘴角:“萧漓他们南下不叫我,我可以视而不见,但你有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守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妻子,萧漓会叫他走才怪,我抬眼:“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不叫你。”
“想过又怎样?能徇私的也徇过了,”他笑着一拉缰绳,堵了我后头的话,“倾城逆水,许进不许出,这规矩可不是我定下的,难道等着你再来清理门户不成?”
我听了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此去西关,快马行程约在三日,我等不了,尽可能不眠不休的赶路,一路上陆兆元并不多问,不要命的赶路对他来说不是新鲜事,只是几次提醒我要保存实力。
两日一夜后路程已过了大半,再一夜就可到达,然而入夜时分一进宁武地界,我还是霍然停了下来。
宁武城外一眼望去漫天连营,不必问也知道是亲征的大军驻扎在这里,其间隐约可见的明黄仪仗,让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竟是班师回朝。大军和銮驾行进不比我们的速度,算起来他们三日前就启程离开了西关,三日前,正是那份诏书横空出世的时候,这代表什么?
如果不是景熠已然脱险,就是他已然被京城放弃。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突然开始按捺不下,原没打算进城,现在却非进不可了。
这个时辰城门已关,周围戒备又是格外森严,宁武不大,并没有迎风或逆水的分堂,我和陆兆元只能想办法借其他帮派的密道进城。
与这边的帮派并没有什么交情,想了想,还是叫陆兆元先去交涉,虽然他已不再是堂主,但亮出逆水的招牌,许也能行得通,若实在不行再由我来出面。
然而不曾料到竟十分顺利,才一说明缘由便得了对方首肯,疑惑之余,陆兆元很快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我们并不是头一个借道的,今夜逆水一众在宁武城内聚集,萧漓早跟对方打过招呼。
我当即皱眉,萧漓他们明明被我打发南下找唐桀,怎么会出现在这,还这么巧在这个时候!
于是忙问:“为了什么事?地点在哪?”
“不知道什么事,宁武没有逆水的据点,今夜说是在城东一家客栈,借的也是他们当地的地方,”陆兆元顿一下,问,“咱们要去么?”
我低头默然,眼前的局面让我觉得十分不好,不管景熠有没有在宁武城里,在外人看来,至少是朝廷大军和圣驾在此,这种时候各个帮派都会慎之又慎,以免惹上麻烦,萧漓上任不足一年,尽管这期间我并未与他有多少接触,但总看得出那并不是个张扬外露的人,现在突然在敏感时期借道又借地,他哪来的如此交际和脸面?
如果不是他——
心里沉一沉,我点头:“去。”
街上早已宵禁,特别是西边半城彻底被封锁着,看着那些如临大敌般的兵士,心里隐隐的不安逐渐泛上来,照目前的状况看,距离銮驾到京大约还有□□日,最多不过十日,如果景熠没有在宁武城里,那离天下大变也就只剩这几日的时间。
客栈附近,老远就看得到有人在暗处盯守,到了门口照例由陆兆元出面,逆水里面人人都认识他,全都抱拳示意,自然没人会拦,然而到我这却不一样。
拦下我的逆水弟子只是伸了一只手,并不说话,规矩我是懂的,看向陆兆元。
陆兆元会意,点头对那弟子道:“我这边的。”
这是以前我们最常用的方式,大多数时候我都以他麾下弟子的身份出现,既方便行事,也利于观察。
不料今夜却并不好使,那弟子对陆兆元微一躬身,又冲我道:“堂主吩咐,今日需特别谨慎,面生的还请亮出兵刃来给兄弟瞧一眼。”
我听了一怔,逆水堂内虽人人皆有信物,但因堂口不大,弟子之间基本都认得出,除了新入弟子,平时极少使用,而最高级别的信物恰是纹刻在各自兵刃上的,几乎没有作假的可能,唯有在极度重要或危险的场合才会被要求亮出,大多用在绝不能有半点差错的事件上。
今日——竟重要至此么。
我的暗夜上自然也有此等纹刻,但倾城近期疑点甚多,我还没想好是否要这么早暴露身份。
陆兆元见我的迟疑,当即皱眉不悦:“由我带着还不行么!萧漓呢?”
“这——”那弟子犹豫着,“堂主有事还未到,陆——”
自萧漓上任,陆兆元对他一向尊敬,但陆兆元终究做了多年堂主,威信声名都在,萧漓对他也十分客气,许多事项还是把他当做半个堂主来看,眼前这弟子被派来掌管门禁,想来级别不高,虽知道这些,苦于并无开特例的权限,此时一脸为难,也不知道该叫陆兆元什么,一时结巴起来。
看到陆兆元面色开始阴沉,我忙抬手拦了,四周略扫一眼,见无人,左手微动,把暗夜的纹刻亮出来给那弟子瞧了一眼,又迅速收了。
暗夜再神秘,江湖上到底是有些传言的,逆水堂内更是知之甚多,便是没见过也绝对认得出,随着我的身份也就明了了。
果然见他立刻变了脸色,怔怔朝我看过来,才要说话被我沉声打断:“别声张!萧漓来了,叫他找我。”
“是,是!”自是一连串的应声,我也没再耽搁,进了客栈。
特意与扎眼的陆兆元分开,由得他去受人寒暄和打听事项,我选了个阴暗的边缘角落坐下来,淡淡扫了一周,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更多的都是陌生,人数上看,逆水俨然出动了十之□□,处处皆见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