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水大时,往往深不可测,有时咫尺之间,水位相差达一二丈。就此谨慎行舟,遇上晦气,仍要被浪卷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为菌粉,端的险恶已极。
二女因要补办米粮,还未到预定日期,恐怕惊动俗人耳目。见滩侧两岸危崖只有纤路,上下游岸石低处才有人家,便自带银两,同去采办蛛粮。先还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为期尚有多日,何故师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购谷,才知当地甚是荒寒,虽上下游各有一处山村,居民俱无田亩,只种着一些菜蔬。至于铺店,多是为当地纤夫和路过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设的小店,设备简陋。连村民所用米粮,均须远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镇集上才有售卖,自身常不敷用,哪有余粮出售。峡民信鬼,二女容光绝世,装饰不似常人。彩蓉更是爱好天然,衣着华丽。荒江野店,突来两个异言异服少女向人买米,始而群起猜疑,尽管敬畏维谨,连实话都难问出几句。师令不许炫露招摇,地理又生,彩蓉虽善排教中搬运之术,无奈相去采购之区太远,为数大多。沿江诸峰常有仙灵聚居往来,自己所习俱是旁门驱遣五鬼邪术,即使由灵姑守船,自己押运,遇上正派仙侠窥破为难,可以现身明说;那各异派妖邪多是仇敌,狭路相逢,绝不放过。并且无论所遇何派中人,机密均会泄露,倘来觊觎分润,如何发付?仔细寻思,终是不妥。师令只说到后先补米粮,也未说出如何采购。
彩蓉为难了一阵,正由上流头沿着江岸纤路往下流头走去,路上遇见一帮纤夫,拉着纤绳,赤膊光背,奋力前进。前半身都快贴到地上,蜿蜒蛇行于危崖峭壁之间,叱喝之声前呼后应。一个个颈红脸涨,青筋暴露。喊了好几十声,还没走出两丈远,看去吃力已极。彩蓉见状心动,打算助他们一臂。那一段纤道上有一块突石挡路,甚是险窄。
照例上下流头舟船各按远近互让,有时因为纤道费力多险,各不相下,当时强人不过,恐毁舟船,忍气让开,但事后闹成械斗,禁忌更多。两村相去二十余里,另有山径可绕,比较易走。纤道壁立数切,怒涛如雪,滩声如雷,高危险峻,稍一失慎,立坠深渊。没走过的,上去便觉心惊目眩,哪能举步。崖势高低错落,上下艰难,除纤夫日常走惯外,轻易无人由此通行。每…帮纤夫中各有一个深悉地理禁忌的纤头,手持木梆在前领路,按照梆声急徐,指挥进止快慢。
那纤头隔老远望见二女走来,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开。偏生所行正当全程中最费力关头,众声呐喊如潮,二女只见前行一人纵跃叫跳,以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万想不到是向自己喝骂。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块崖石遮住,双方都看不见。石侧恰又有一条山径,一方不知就里,一方以为闻声必已躲向另一小径,谁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双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纤路遇妇女,本是当地大忌。这类终年拿生命血汗负苦谋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来就没好气。当这要紧费力时节,突触大忌,并将去路挡住,势子又稍缓不得,如何不怒。帮头首先发急,才见人影,通没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聋了么?还不快滚回去,老子就把你们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帮纤夫本在俯身贴地,力争上游。中有两个闻声抬头,见是两个女子,立即厉声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还不打她们?”总算帮头年老,较多经历,话骂出口,已看清二女气度衣着不类常人,没敢上前动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们冲你们下水莫怪。”
二子见对方才一照面便开口骂人,也是有气,灵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们家的,为何出口伤人?不看你们劳苦可怜,叫你们知道厉害。”说时,二女仍往前走,并未停步。头排两名纤夫见二女越发走近,愤怒已极,连喘带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脸,我们冲她们下去。”后几排跟着响应,齐声猛噪,猛一奋力,直朝二女冲来。
灵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与下愚一般见识?路又奇险,一动手必定伤人。原想数说几句,走临切近,再由众人头上飞过,不去理他们。彩蓉却看出这帮纤夫只是粗野,并非恶人,心想问他们何故如此。纤夫已迎面冲来。那老纤头让避一旁,神色迟疑。彩蓉知难分说,见灵姑待要纵起,忙喝:“灵妹且慢,我来问他。”说时,将手向前遥指了几指。众纤夫情急发横,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满拟一下便可冲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给二女一个厉害,正呐喊作势之际,猛觉身后一紧,绳索好似定在铁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难移动分毫。
老纤头见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还在劝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来得及,否则必被冲倒;再要前行七八丈,过完最险一段,被他们分出人来追捉到山凹里去,如打偷牛贼一样,打死也没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继见二女冷笑不答,又听身后众纤夫喊声有异,纤板轧轧作响。回头一看,众纤夫身已整个全俯,头面距地不过尺许,颈项间青筋突出,全都声嘶力竭。胸前纤板已多弯曲,轧轧有声,颇有断折之势。这样拼命用力,脚底却不能移动半步,当是舟船触礁,不由大吃一惊。忙伏身崖口探头遥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动,船上桡夫不住挥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纤头知道当地滩险,浪大流急,纤绳一断,那船立即顺流而下,为恶浪吞去,卷入漩涡之中,粉碎沉没。照此奋力挽拽,久了纤绳不断,船头将军柱也必扯断。势子一缓,遇上一个恶浪打来,船往后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匀称,弄巧连拉纤人也一齐带着坠落江里。端的形势奇险,进既不能,退亦不可,丝毫不能松懈。老纤头连想放下纤板,豁出一场官司,且顾性命都办不到。一时情急,不由跪倒崖边,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来。
众纤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两成是原船上人,当此性命关头,也是急得连哭带嘶声求告神佛,乱许愿心;同时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气全使出来,哪还顾得再与人叫骂冲撞。号哭之声荡漾江峡,与滩声上下相应,越显悲壮。
灵姑知是彩蓉闹的把戏,见状甚惨,怒气全消。老大不忍。随走向前对纤头道:
“你们先时那样凶横,这时如此脓包,小娃儿般哭喊起来。看你们还恶不恶?”说时前排两个耳尖的当灵姑有心挖苦,身拽纤板,不敢松开,气到极处,就地下拾起一块石头,急喊得一声:“打死你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抛出。毕竟老纤头见机,听灵姑一说,猛想起二女来得奇怪,适才似见内中一个朝江指了两指,眼看冲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现形点化或神灵显灵?心中一动,越想越对,见众人暴怒,又要无礼,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边梆头连击。那梆头不是遇有紧急异事或神灵显灵,不能轻动,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须跪伏。众纤夫闻声大骇,纷纷跪倒。
自从纤绳一紧,众人只是拼力前进,谁也不敢稍为松劲。因是平日过信神鬼,一听梆头连敲,当是江神显灵,也未细看就里,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个较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纤往后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松不得劲!”忽觉多人虽不用力,纤绳并未后拽,也未加重吃力。试略松劲,纤绳本被拽得笔直,已然由直而弯,仍未移动。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松了无关。方始放心,跟着众人喘息跪拜,颤声祝告不置。有两个胆大的偷眼四看,不见神影,竟松下纤板,爬到纤头身前悄问:
“神在哪里,怎看不见?”
纤头敲梆以后,见众纷纷跪拜,才想起这危急时刻,那纤绳万不能松时,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晕,忙再定睛看时,纤已弯垂地面,却未后移。当时惊喜交集,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两纤夫恰来问神所在,老纤头立即乘机喝道:“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显圣,被我们得罪,差点没出大乱子。还不快跪一旁听候发落,只管乱说,小心你的狗命。”
众纤夫先前面将贴地,只知是两妇女拦路取闹,也没看清衣貌。闻言一偷觑,有了先人之见,觉着果和庙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认作江中女神。想起适才叫骂许多冒犯,俱都胆战心寒,头在石地上碰得山响,不住哀声求告:“神仙菩萨饶命!”
二女见这些愚人又可怜又可笑,灵姑喝道:“我们不是江中女神,有话好说,快些起来,放你们船走就是。”众纤夫底下话没听清,只当神灵不肯饶恕,叩求越急。有几人已头破见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实不过意,知道众声嘈杂,灵姑难于分说,故作怒斥道:“我们就是江神,难道乱磕响头哭喊一阵船就走么?我不怪你们,快些站起,听我吩咐。”说时将手一指,众人哭喊之声全被禁住,头也叩不下去。喧声一住,方得听清。他们因平时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祸临,何况当面辱骂,个个以为难邀赦免。又见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哑巴,越发害怕。心想无此便宜的事,依旧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见老纤头跪得最近,满脸忧惶之容,便对他道:“因你们太蛮横,船确是我定住的,但绝不是这里江神。你可晓谕他们急速起立,我看你们可怜,不但宽容,免去罪责,还助你们容容易易过这一带险滩,减轻劳苦;再如执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们也不管了。”老纤头看出点风色,不禁惊喜交集,首先起立举梆一敲。跟着便能张口,照话一传,众纤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状。
二子见众纤夫都是泪汗交流,泥痕满脸,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系住一条破旧裤子,甚是褴褛,战兢兢鹄立崖边,不敢则声。知他们生活极苦,好生怜悯。便问:“有话可以好好说,何故倚众欺生,开口喝骂,还要行凶撞人?”老纤头才把禁忌说出,实是不知神仙点化,情急无礼,并非有意欺生。又说:“众人指江为生,十分贫苦。神灵既然显圣,务求大发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随又问出江神庙就在附近不远,明日开始,便是各商帮、土人祭赛酬神之期,远近村镇俱来赶会,竟有不远千里而来还愿的,到时什么东西都买得到,端的热闹非常。
二女便说想买两船谷子,不知能买到否?纤头一任二女怎么分辩,始终把她认作江中水神,答说:“神仙要谷子还不容易?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时回去一说,要多少都能献上。”二女力说:“我们不是江神,谷米另有用处,只愿公买公卖,照价给钱。今日的事不许对人提起,否则你们便有祸事。如能禁口,并助我们将谷子买到,过些日我们还许能帮你们忙,将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涡平息,省得你们费力。”
纤夫道:“按说我们这些苦人全指这些漩涡吃饭,只求少费点力,并不想将它除去。
不过小人自十几岁就与人拉纤为生,今年六十三岁,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说也有几十条船到此葬送,倾家的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怜了。近三十年立了这座江神庙,仗着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诚敬,依然时常出事。上月有一条大柏木船,载着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怀着八九个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厉害,又怕起早,执意不肯上岸。船离大滩还有半里,只到娃娃滩附近,许是怀孕冲撞江神,一个漩涡卷去,只孕妇一人被浪冲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余者连人带船全沉江底,尸骨都没捞起一根。那妇人不久生了一个男娃,因在水中受寒,当地没有好医生,不几天也死了,剩下孤儿,被江神庙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惨极了。我一想起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将险滩去掉,我们哪怕没饭吃也心甘的。因这里出产太少,那些还愿的商船都各带有货来,内中就有好些米客,单施给神庙的谷子就不在少。凭公采买也行,不过神仙不许我们走嘴,要费事些罢了。”
二子见那老纤头虽然年老,但却极强健,说话也有条理,便令他选三个能干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处相见,除代平去滩险外,各有厚酬,只不许众人对外泄露。老纤头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率众拜谢。之后,彩蓉便即行法,命众上路。众人背上纤板试一走动,果然轻松已极,毫不费力,江船便连越奇险,又稳又快往上流头泊处走去。到了地头,纤头自去挑人应约。不提。
二女送众走后,觉着行舟艰险,纤夫穷苦,两俱可悯。平险以后,土人生活无依,也须预为之地,商量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