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朱氏扶了奸夫走出,主仆二人才说经过。琏珍因未穿小衣,便在被上叩头致谢。
清波上人摇头笑道:“我还晚来了一步,另有救你之人。可将胎儿抱来,留神受冻。”
菱菱领命,忙下床将怪胎抱进。刚往床角一放,朱氏已恶狠狠持刀奔入。
菱菱虽然有恃无恐,终因积威之下,有些怯敌。一见刀到,勉强举棍一迎,觉着有人在棍上推了一下。朱氏来得势猛,万不料菱菱忽增神力,净的一声,刀棍相接,朱氏虎口立被震裂。那柄腰刀再也把握不住,撒手飞出。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不由大惊,脚底摇动,忙即纵开。一情急,左手取镖,照定菱菱连珠打去。菱菱知她飞镖厉害,方在心惊欲避。偏那镖全没个准头,三枝直向菱菱身旁穿壁而过。朱氏尚欲再发,忽听后屋长年惊呼之声。心刚一动,便听长年高喊:“大娘快来,尤相公被镖打死了。”朱氏闻言,急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慌不迭地正要跑将出去查看,倏地眼前人影一晃,猛听一人怒喝道:“贼淫妇!报应临头,还往哪走?”话言未了,脸上已着了一掌。立时眼冒金花,顺嘴直流鲜血,倒于地上。
二女一听奸夫身死,方在心喜,忽见房门口现出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年道婆,一掌将朱氏打倒。菱菱恨她切齿,上前一棍。正赶朱氏挣扎欲起,一下子打了一个筋断骨折。
朱氏虽然武勇,多年锦衣玉食,酒色淘虚:菱菱用的力猛,哪能禁受,不由痛彻心髓,晕死过去。菱菱方知屋中还有一位神仙,打倒朱氏之后,忙跑过来跪下叩头,直喊:
“神仙菩萨救命!”琏珍也伏枕叩头不止。
清波上人道:“你主仆无须发急,快快起来听这位无缺大师的安排,自然消灾脱难,转祸为福了。”道婆闻言,笑道:“清波道友说得好轻松的话儿。我昨夜由九华金顶访友归来,今早天明前路经此间,闻得女人悲泣之声甚是惨切,偶然心动,入房查看,见此女虽然临蓐,血污狼藉,室中却无秽气。再一查看她的面目神情,料定所生是个异胎。
后听她低声哭诉,得知所受奇冤。方欲现身询问底细,泼妇已拉了奸夫进房拷打。被我略用禁制之法,使奸夫代挨了几下,道兄便救了此婢和胎儿赶回。我不过路见不平,发了恻隐,所救只是为了此女。如今奸夫被镖打死,泼妇也奄奄待毙,我事已了,亟应别去。道兄起意救她主仆,自应救援,怎又推在贫道头上?”
清波上人赔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大师法力无边,胜强贫道百倍。在此救善除恶,自是分所应为。既然法驾临降,便是她主仆的旷世仙缘。贫道门下并无女弟子,加以息影多年,不欲多事,纵思越俎为谋,亦属事所不能,适见二女均非凡质,又复孝义感人,仍望大师大发慈悲,救人救彻,功德无量。”道婆笑道:“道友明明当时激于义侠,想救二女脱难,不过既恐安置费事,又恐胎儿血光污了法体。知贫道所学不是玄门正宗,不畏血污,门下本有女弟子,多收两个也不妨事,乐得都推在贫道身上罢了。就算我生来好事,难道道友救人一场,因贫道在此,就一点不相干么?”
清波上人道:“大师明鉴。贫道如救二女,诚如尊言,确有诸多碍难。当时事在危急,不容坐视,正苦无法善后,难得无心巧遇大师,如终始玉成,所有难题俱都迎刃而解。大师既不许贫道置身事外,也不敢就此卸责。谨烦大师将二女收归门下,连胎儿带回山去。等此子离乳之后,大师如与无缘,再赐交贫道收养,或有其他吩咐,无不惟命。”道婆笑道:“无怪同道中人都说你巧,说了半天,还是照你的心意办理,胎儿实实与我无缘。好在他感气而生,本具异禀,无乳亦复可活。我代道友将胎儿取出,略施小术,去了血污,再给他服一粒丹药,助其成长,骨肉坚凝,仍在这里交与道友,携回山去收养,如何?”
清波上人闻言大喜,忙命菱菱抱来怪胎。天缺大师接了过去一看,那胎儿已将皮撑破,露出漆黑鸡爪子一般的两只小手,四下乱抓,身子仍在胞里不住乱挣,一个厚厚的胞衣已被撑得成了长圆形。大师笑道:“这小冤孽性子还烈呢。”随说,左手托定胎胞,右手戟指照着胞皮当中一划。胎儿本在里面用力挣扎,咝的一声,胞皮中分,胞内一个尖嘴火眼,形似雷公般的怪物早一跃而起,伸开两手,径照准大师颈间抓去,一下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张开那雷公嘴,又照大师面门咬去。
菱菱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抢拉。忽听大师喝令:“速取盆水应用。”再看胎儿,已被大师摆脱利爪,抓在手内举起。菱菱忙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盆,正要冲出门去取水,大师早随手提了几旁水壶倒了些下去,将胎儿往盆中一按。手指处,一团热气射落盆中,水便自然往上飞起,一股股像温泉喷射般,围着胎儿周身灌注不已。胎儿意似不耐,龇着满口密牙吱哇怪叫,一双火眼精光闪闪,几次想挣出门外。无奈身子被大师禁法制住,只在盆里打滚翻跌,纵不出来。似这样约有刻许工夫。
所有用人俱已知道奸夫镖伤惨死,朱氏也受了重伤晕倒在房内,只当是菱菱由外勾来道人所为。加以朱氏平时极能买惑人心,所用长年又多半山人,有甚知识?此时看出主人吃了大亏,遂各持器械蜂拥而来,将房门口堵满,无奈大师早施禁法拦阻,众人一味互相推挤喧哗,齐喊:“快救出大娘,莫放凶手逃走。”只是挤不进房去。
大师和清波上人看了好笑,也不去理他们,从容在里施为。等到胎儿性气稍杀,大师才走过去夹颈一把提起,硬给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又拉过一条干净棉被,包了个密不透风。交与清波上人道:“贫道效劳已毕,且喜道友有了传人。只是此子秉赋戾气太重,不得不令他吃点苦头,少时闷死回生,当可变化气质了。”清波上人连声称谢,接了过去。琏珍因知仙人已允度化入门,喜之不胜,几番挣起,俱被大师拦住。一见事完,又要起来拜师同行。大师连说:“你本元已亏,纵服灵药,暂时也动转不得。我既收你为徒,无须拘此形迹,日后再补行见师之礼不晚。”说罢,又取出四粒丹药,一粒赐与菱菱,三粒赐与琏珍,俱令服下。略停片刻,见屋外的人越聚越多,连左邻右舍也俱闻声赶来,大师将眉头一皱,吩咐菱菱:“速将你主仆衣物收拾带去,另取两床干净棉被备用。”菱菱忙去收拾。
也是朱氏该死。她被菱菱打伤晕倒,一会便已疼醒,睁眼偷觑,见室中添了两个道装生人。她自幼随定乃父闯荡江湖,见识异人甚多,知道菱菱天不亮就出外弃婴,一去多时,又将婴胎带回,必在弃婴之时遇见能人诉苦,搬请来了救兵。自己行为不正,无可讳言。看来人本领高强,兼通法术,决非好相与。他们已被菱菱说动,彼强我弱,情势相差悬远,此刻如不甘认吃亏,稍不知机,命必难保。朱氏心中虽然痛恨二女人骨,却连大气不敢出,一味忍痛,躺在地下装死,偷偷察听仇人动作。原以为腿上虽受重伤,二女仍非己敌。琏珍新产,不能行动,出家人不见得肯抱了产妇同走,至多再警戒威吓自己一顿。只盼当时能逃毒手,临去不伤害自己,挨到那两个厉害帮手一走,便可相机报仇。或用怀中暗器,或用辣手,先毁了贱婢菱菱。剩下一产妇,命还不是提在自己手上?谁知后来越听越不对,来人竟是救人救彻,连二女与婴儿也一齐带了同走。这一来,不但仇报不成,还有许多后患。想起奸夫多年情爱,心如刀割。认定菱菱是个罪魁祸首,纵死也饶她不得。奸夫已死,身又受伤,难免残废。妖道借镖杀人,那凶器本是己物,还得去打入命官司,纵能脱死,有何意味?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反正他们临走未必轻饶,一死没有两死,终以报了仇再死合算。虽明知来人精通法术,私心总以为诈死了好一会,并未被仇人们看出;菱菱又在收拾衣物,临去匆忙之际必然不知防范。朱氏一面微睁妙目,觑定室中仇人们的动作;一面暗中徐徐伸手人囊,取了一只飞镖握在手内。因为大敌当前,作贼心虚,深恐露出马脚,动作甚慢。等将镖取到手,菱菱已将衣物用具收拾齐备,打成了两个包裹。琏珍服了灵药,也止血住痛,体气渐复,在床上穿好衣服。房外长年人等看出凶手要走,益发喧吵,七张八口,人声如沸。室中诸人却通不理会。
朱氏见那道人怀抱婴儿,目视道婆,神态暇逸。道婆正取了一床干净被褥,将琏珍连头裹好。只那不知死活的菱菱还在忙乱着找东找西,拿起一床新被,待学琏珍的样,要往身上裹,站处相隔甚近,正好下手。时机瞬息,更不怠慢,暗中一错银牙,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照准菱菱当胸便打。手刚扬起,朱氏猛见那道婆倏地回身,双瞳炯炯,正注定自己。不禁大惊,吓得忙把眼睛一闭。手中镖业已发出,心还想:“只要报得了仇,虽死无恨。”一听菱菱并没出声喊,再睁眼一看,菱菱已被道婆用被裹好,与琏珍用带子扎在一起,提向手中。说了句:“这恶妇万万便宜她不得!”朱氏方暗道得一声:
“不好!”猛见道婆手扬处,霹雳一声,立时震死过去。
隔有多时,朱氏醒转,觉得周身骨碎,痛楚非常,耳旁人声嘈杂。再睁眼一看,身卧床板之上,面前聚了不少的人。手足四体好似受伤寸折,动转不得,奇痛无比。强忍着痛,细问就里。原来琏珍主仆已被道婆带走,临去之时,房中一声大霹雳,将房顶生揭去了大半边,屋瓦惊飞,人被打伤了好些。眼看那道婆夹着两个大包,电光闪闪,往天上飞去,晃眼工夫,不知去向。众人才知神仙降凡,吓得个个叩头礼拜不迭。过有好一会不见动静,进房一找,见朱氏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骨头有好几处都被震断,鼻息全无,只胸前还有微温,当她必死,一面分人去向墟里司官禀报,一面用床板将她抬起,准备司官到来验看之后,再行备棺成殓。不料朱氏孽难未满,竟会醒转。
朱氏当初本是一时血气,因奸夫惨死,又被丫头打伤,急怒痛恨,愤不欲生。及至死后还阳,见仇敌已走,虽然遍体重伤,痛楚非常,反倒怕死起来。心想:“留得命在,总还有报仇之日。”忙呻吟着叫身侧长年泡了一碗参汤,用红糖水兑服下去,又将乃父家传秘制的止痛药,吞咽了好些九,是伤处都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好,还想移向床上安卧,无奈四肢微一转动,便作剧痛,只得暂时仍躺在木板上面。
仗着她平日驭下甚厚,人也外场,对于近邻都有个人缘。加以山人素畏神鬼,明见许多奇迹,都当神仙下凡。朱氏所居之处正当寨墟,地方上事惯例都由山人司官处置。
一会,司官率了手下兵到来,见众口一词,都说神仙降凡为祸,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连累,被雷震伤。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伤,无人出头告状。况且又是寄居的汉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顶为证。七张八嘴,越说越神,闹得那司官和众人也害起怕来,恭恭敬敬朝着破房礼拜了一阵,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后,令人从丰埋殓了奸夫。因自己从小就精通外科,知道伤势虽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两耳整日嗡嗡外,内里并未受着大伤。寨墟绝少良医,也没延医诊治,就以自身经验,内服补心益气之药,外用家制伤药敷洗,咬定牙关,专心忍痛将养。每日辗转床褥,连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异禀,难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无穷的苦痛,才将伤势完全治好。
右腿骨节已被菱菱一棍打折,虽经人工和药力,将伤处用生狗皮裹好治愈,无奈当时流血过多,成了残废,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个孤鬼,痛恨琏珍主仆切齿。无奈仇人已在异人门下,又不知来历居所,此仇怎样报法、筹思多日,觉着当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伤心,毫无生趣。便将田地变卖成了金条、珠宝。凡拿不走的产业用具,都分给了家中长年人等。独自一人离了南疆,往湖广一带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广,回到江南故乡看望一次。自己仅入中年,伤愈以后,反因床上养了半年多,面容较前丰腴,看去还是花信年华的美妇。虽然左腿微跛。但是还有一身绝好武功,早晚必能练得将杖弃去。手边又有不少金珠,就算报仇无望,总可遇见良缘,图一个后半世的快活归宿。谁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师临去时只加重惩,未伤她命,留下后来许多隐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