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肯叫我爸爸,好吧,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少年呶起咀不理,寻思怎么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说了一连串古怪声音,发足便行。那少年急道:“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魔头的冰魄银针之毒,天下只有两个人治得。一个是个老和尚,他须舍却数年功力,方能救你。另一个就是你爸爸了。”当下传了他一个口诀,命他依法运气。这是个使气息倒运之法,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体之处,重行回出。只是他初学新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将毒气驱尽。
那怪人传了口诀与行功之法,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一听入耳即记在心,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略减轻。他运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咱们走吧。”少年一愕,道:“那里去?”
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到那里,儿子自然跟到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双雕在半空一掠而过,接着远远隐隐传来几声呼啸,声若龙吟,悠悠不绝。那怪人一听,脸上登时变色,叫道:“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长及一丈,待得第二步跨出,一个人已在二丈之外,连跨得四五步,身子早在山后隐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杨树,只听得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刮得头颈隐隐生痛,眼前一黑,原来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啾啾而鸣,似在诉说甚么。
那少年见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约摸三十四五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脸上不动声色。那女的只三十岁左右,虽然已无少女风韵,但眉目如画,犹带娇憨,伸手摸着雕羽,意存爱怜。她向少年望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男子不答,却道:“雕儿怎么到了这儿?难道岛上有甚么事么?”
原来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他们出来寻找黄药师,踏遍了江南数郡,始终不见他的纵迹。黄蓉知道父亲独爱江南风物,若是觅地闲居,必不至过大江以北,亦不逾仙霞而南。这日两人来到湖州府菱湖镇,忽见烈焰冲天而起,乡人纷纷叫道:“陆家庄走火!”郭靖心中一凛,想起菱湖有一位陆展元陆老英雄,虽然向来谋面,却是久慕其名,一问之下,果然就是陆展元的庄宅。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临,庄子已烧剩弓断垣残瓦,但见火场中有几具焦尸,奇臭难闻。
黄蓉道:“靖哥哥,这中间有些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想那陆展元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听说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高手寻仇。”郭靖一想不错,他是义侠之人,虽然年纪大了,阅历增广,但扶危济困之心,丝毫不减当年,当即说道:“对,咱们搜搜,瞧仇家是谁,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眼尖,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五个手印,给烟一熏,更加显得可怖。墙上血印原有九个,但墙壁断了堵,还留着下半截的五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正是她。早就闻道云南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惊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欧阳锋。她驾临江南,咱们可得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这么头难缠得紧,若是咱们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
“你这话一点不错,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上华山去和人争那武功第一的名号,若换了今日的我,用八人大轿抬我,也是不敢去的了。”黄蓉笑道:“希罕么?要用轿子来抬!”
二人口中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一搜,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针尖浸在水中,塘里几百条章鱼尽皆肚皮翻白,死在水面,这银针之毒,实是不可思议。黄蓉伸了伸舌头,从背囊中取出一件衣服,折了几折,才隔衣将银针取过,重重包裹了,放在囊中。二人沉吟不语,加快脚步搜寻,却在柳树后见到双雕,又遇上那少年。
黄蓉听说丈夫记挂女儿,道:“整天就记着芙儿,早知如此,将她带出来倒好。”说到这里,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胸间烦恶异常。郭靖随即闻到,臭味似乎出自极近之处,转头寻找,见两头雕的足上都有破损伤口,鼻子凑近一闻,那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低头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
“你也中了这毒?”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急忙捋高他的衣袖,取出一柄小刀,割破他的下臂,推挤毒血。
推了几下,鼻中又是闻到一股气息,这气味奇特异常,说它香不是香,说臭更不是臭。从那少年腋下发出,不觉心中一荡。黄蓉不自禁的脸上微现红晕,向郭靖斜目望了一眼,心想:“这时候竟会想起咱们新婚之情,当真好笑。”只见少年手臂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甚是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
黄蓉微一沉吟,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一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咀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直透入丹田之中。黄蓉又取四粒药丸,给双雕各服两丸。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少年出其不意,倒给他吓了一跳,但听他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身旁柳枝垂条,更是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啸,声音互相振荡,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柳树上停着十余只麻雀吱吱喳喳叫吵,被这啸声一激,纷纷跌下。那少年从未听过这等声音,不禁脸色大变。
黄蓉知道丈夫心意,那是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
跟着一声啸出。郭靖的啸声低宏雄壮,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但那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这一番啸声出去,十余里内人人惊讶不已,不知这奇特的声音自何而来。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当即足步加快。抱着程英的青袍怪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啰唆。”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浪得虚声。”忽地一个清亮的啸声夹在先前的啸声之中,刚柔相济,声威大振。
李莫愁心中一凛,想起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儿子,与柯镇恶作别远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领着她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忽然想起:“我偷出岛来,爹爹必要责骂,那便如何是好?”拉着柯镇恶袖子,央求道:“公公,回头见到爹爹,你说是带我出来的,好不好?”柯镇恶摇头道:“我才不跟你说谎呢!”郭芙纵起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软语求道:“公公,你疼我这么一次,以后我再不顽皮啦。”柯镇恶只是摇头。郭芙跃下地来,叫道:“好吧,我走啦,我永远不见你,也不见爹爹妈妈。”柯镇恶知她娇纵任性,说得出做得到,自己眼不见物,她身子小巧,一躲了起来,那可难以找到,只得叫道:“好,好,我答应你就是。”郭芙笑道:“我早知你会答应的,难道你忍心让我给爹爹责骂么?”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公公一定要带我出来找你们,你喜欢么?”黄蓉聪明无比,女儿这点花招那里瞒过她,只是见到女儿,心中确是欢喜,只笑了笑,与郭靖俩向柯镇恶见礼请安。
郭芙只怕父亲责骂,叫了声:“爹!”便拉着那少年的手,远远走开,说道:“你去采花儿,编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比他矮了一个多头,平眼瞧去,见他手掌漆黑,忙摔脱了他手,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年为人亦极自傲,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去。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人说他不好,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自直行,不理郭靖叫喊。郭靖心地仁善,抢步上前,说道:“你怎么会中了毒?咱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下现出悻悻之色,眉目之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身形一侧,意欲一冲而过。郭靖手掌一翻,早已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少年又惊又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但只拔得手臂发疼,绐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心道:“我偏不说,让我说个假姓名骗骗他。”于是说道:“我姓秦,名字叫蛇儿,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那少年的拳头脱缚,望着郭靖,不由得大起敬畏之心。
这时郭芙正在唠唠叨叨的向母亲诉说别来之情,说到双雕怎样与一个恶女人打架,又有一只小红鸟儿怎样帮着双雕。黄蓉听到“小红鸟儿”四字,急问:“那小红鸟儿是不是这位哥哥带来的?”郭芙道:“是啊,小红鸟儿啄瞎了那恶女人的眼珠,可惜给她一把捏死了。”黄蓉再无怀疑,纵身上前,双手按住那少年肩头,凝视着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才姓秦,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胸间气血上涌,手上的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竟然晕了过去。黄蓉一惊,扶住他的身子。郭靖伸指点他眉心穴道,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咀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秀眉紧蹙,见他中毒极深,实无把握定能治愈,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镇上配几味药。”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往镇上投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十味中倒缺了四味。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心中极是忧虑,黄蓉连叫几声,他竟没听见。黄蓉知道丈夫心意,自杨康死后,他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于是说道:“靖哥哥,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但见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妇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心中慢慢清醒,睁开眼来,但见黑影一闪,什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杨过勉力站起,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收他为义子的怪人,他的头盖倒有一半在屋檐之外,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语你却甚勉强。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一跃上屋。可是他中毒后体气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口惊呼:“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