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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念他是先朝老臣,特下谕旨,授以上方宝剑,一切得以便宜直行事。耶律楚材退得朝来,与成吉思汗、窝阔台当年随驾征讨的大将们一商议,众将都十分赞同他的计策。
原来耶律楚材那晚披阅“资治通鉴”,读到张柬之废除则天皇帝而立中宗的故事,心中有感,于是定下一计。这图谋说是安邦定国固然可以,但若被皇后的亲信们知晓,却定要办他一个谋反作乱的大大罪名。他计议到了河南之后,上表请兵南征,皇后定然允可,待得精兵猛将集于河南,兵权在手,就拥立明主,不再让皇后垂帘听政,当时众望所归之人,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蒙哥。此人英明大度,西征时曾立下大功。成吉思汗四个儿子之中,以拖雷最是慷慨仁厚,向为将士所拥戴,此时他已经逝世,众将听耶律楚材说要推蒙哥为皇帝,无不欢欣鼓舞。
当下耶律楚材悄悄将这计谋与儿子说了,耶律晋一听,心下又惊又喜。此计若成,自是翊戴拥的大功,倘若失败,不用说是灭门之祸。
他父子四人在杨过室中密谋,杨过却在陆无双室中盘膝而坐,神气内敛,倾听耶律楚材四人的谈话。原来内功中素来有“天眼通”,“天耳通”的功夫,佛家说练到神通广大之时,千百里外的事物全可瞧见听见,这自然决无其事。但如内功修习到一定等级,集中精神去瞧一物或是听一言,却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杨过所居之室与陆无双的住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小厅,耶律楚材父子四人说话声音极为细微,陆无双一点也没听见,杨过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这四人说的都是蒙古朝廷中的秘事密谋,实在事不关己,但耶律楚材娓娓道来,有如一个极危险可怕的故事,倒也舍不得不听。陆无双等了一会,见他垂首闭目,打坐用功,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会儿用起功来啦。”
杨过正在以“天耳通”功夫倾听耶律父子说话,司聪的精神全部贯注于远处,身旁陆无双跟他说话,反而听而不闻了。陆无双连问两遍,他都不回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要伸手去呵他痒,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息,她武功已有相当造诣,若是有人到来,凭他轻功再好,也必有若干端倪,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五间屋子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又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她衣袖,悄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师父”两字,不敢不从,跟着他伏在屋外窗下。杨过捏一捏她手,伸指向西边一点,陆无双抬起头来,果见五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黑的伏着一团,正是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星月无光,若非凝神观看,还真分办不出。陆无双好生佩服:“不知这傻蛋怎生计算得到?”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的不是浅杏黄色就是白色,决不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一个翻身,剎时之间越过三间屋子,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飞起一腿,将窗格踢开,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从窗中跃了进去,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吧。”杨过见此人身法虽快,却是带着一股婀娜之意,已猜想是个女子,听了她的叫声,那更是女子声音,心中一动:“这人武功远胜耶律晋,白胡子老儿性命难保。”
陆无双道:“快去瞧!”两人一左一右,纵身在窗格之旁,只见耶律晋提起一只板凳,前支后格,正在与那黑衣女子恶斗。那黑衣女子刀法精奇,手中柳叶刀又是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女子怕侍卫涌到,施展不了手脚,忽地飞起一腿,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耶律晋猝不及防,正中腰间,当即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往耶律楚材头上劈到。杨过暗叫:“不好!”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的手腕上弹开,耶律楚材身旁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一掌往那少女脸上直劈,左手径以空手夺白刃手法,来抢她的柳叶刀。
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少女侧头避开脸上一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起一腿,教她不得不退,柳叶刀才没被夺去。杨过见两个女子,都是极迅捷的进手招数,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交换了七八招。这时门外涌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齐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们帮手。”杨过低声问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女子的本领都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一掌。
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别人打架。”其实这两个女子的武功要说胜过陆无双,却也未必,只是二女都是得自明师传授,较之耶律晋却要高出许多。耶律楚材与耶律晋惊讶异常,他们从未见过耶律燕练武,那知她居然身负绝艺,两个人都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是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兵刃没能夺下,反被逼得东躲西闪,没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让我试试。”忽地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当耶律燕与那女子相斗之时,杨过脸带微笑,冷眼旁观,此时耶律齐一出手,只瞧了三招,不由得心一骇然。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里,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好整以暇的夺那女子的单刀,招数固然怪异,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神乎奇技。杨过心道:“此人怎地如此厉害?”陆无双道:“傻蛋,这人的本领胜过你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一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少女怒道:“呸,也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的。”说着一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却将前后左右的去路都笼罩住了,只留下左斜后方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记着:“千万别举刀反剎。”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剎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时举刀反砍。耶律齐正正经经的道:“是这样的?”人人以为他定要伸手夺刀,那知她右手也缩了回来,与左手相拱,双手都笼在袖筒里取暖。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向上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将刀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笑。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
“她也没了兵刃,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飞腿。”
那黑衣少女兵刃被夺,脸上现出沮丧之色,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她,明明放她一条生路。她却不出去,更待何时?”耶律燕听了兄长之言,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咱们一再饶你,你始终是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杨过听耶律燕叫她名字,心想这个人的姓都是好生古怪。他年轻识浅,不知“耶律”是大国的国姓(即皇室之姓),“完颜”则是大金国的国姓,室中这几个人都是两个的皇族。只是此时辽国已为金国所灭,而金国又已为蒙古所灭,是以耶律完颜,均是亡国的王孙了。
完颜萍听了耶律燕之言,并不回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非与我分个胜负不可,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吧。”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将刀还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器,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么你又要讨还兵器。”但她生性慷慨毫侠,说道:“好吧!”从哥哥手里接过柳叶刀,拋给了她。一名侍卫将手中的单刀递了过来,说道:“三小姐,你也用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道:“我空手打不过你,咱们就比刀。”提刀虚劈,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吧!”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脖子中抹去。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出手神速无比,身子一探,手一长,又伸两指将她的柳叶刀夺了过来,随手点了她胁下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
这横刀自刎与双指夺刀,都是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耶律齐已将刀子夺了过来。其时室内众人一齐失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她身旁,却听得清楚,低声道:“你叫什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杨过见到完颜萍此时的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凉寂寞,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的眼色一模一样。杨过一见了这眼色,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陆无双见他情状有异,不要再问,只听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行刺过我三次,始终不能得手。在你想来,我为大蒙古宰相,灭你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父又是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他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神驰大漠,想到成千成万人互砍互杀,想到怨仇为祟,大城华屋,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听了他这几句话,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我这就放了姑娘。”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原来他是个至诚君子,当时危急之际,只得用手指点穴,此时却再不敢伸手碰她身子,是以用刀柄解穴。
他用刀柄撞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犹豫,终于接了过去,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于海,凭你怎么,我父母的血海怨仇不能不报。”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又高,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伿护他一世。嗯,不如用言语挤她,教她只管来找我。”于是朗声道:“完颜姑娘,你为父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再与姑娘遇上,可就十分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子好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艺高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什么希罕?这是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寻明师,难道就找不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给他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暗暗点头。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骄傲无礼。只因我左手招数怪僻,一出手就要伤人,是以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用左手。这样吧,待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就戮,决无怨言。”
耶律齐这番话确是真心救人,但也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遇明师指点,也是难胜自己单手。大凡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寻她寻师学艺,过得若干时日,怨气自然消了。完颜萍听了他一番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