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下明明是笑声,但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突然间此异声,猝不及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是令人心惊肉跳。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一跳,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汗,一把抱住了杨过的双腿。
杨过弯腰坐起,右手紧紧握住匕首,侧耳倾听,却是半晌没有声息。二人进退维谷,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个字是俯在杨过耳畔所说,声音极是低微,那知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说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大起胆子,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自身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什么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说了这两句话,那边半点没有声音,似乎此人突然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无声息,二人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偎倚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怒气。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好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好生奇怪,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干么,只怕她存着什么歹心,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戍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这时她心中突然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感,但觉这洞中的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爬了过去,转了几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只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过去。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天然生成的一个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数丈的大孔,日光便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有数百丈之高,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这老婆婆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杨过见她仅用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她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又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住了这么多年,定是心智失常,向绿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心中却在寻思如何从这洞孔中攀援出去。这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是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稀疏疏,几乎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瞧她容貌,想象当年也是个美女。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毫不理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一个红记,是不是?”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亲生父亲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的关连。”于是柔声问道:“婆婆,你一定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有红记?快解开给我看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但见她雪白晶莹的腰间,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十分可爱。
那婆婆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将绿萼抱住,叫道:“我的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早已天性激动,当即扑在她的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位婆婆当真是公孙姑娘之母?”只见那婆婆突然双眉一竖,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的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过,这是母女真情,那里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是厉声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
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喜欢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进入水仙幽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了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小伙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杨过心想这其中的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较,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道:“什么公孙婆婆?你从此再也休提公孙二字,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杨过只觉半身一震,竟然拿捏不定,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
他一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一个枣核。杨过惊疑不定,想:“凭我将这柄匕首握在手中的力量,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位婆婆口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是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却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能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道啊。”那婆婆辗然一笑,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什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的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她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他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么与她初会面,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是率言拒绝,却不免当面令绿萼十分难堪。
何况这位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一个应对不善,只怕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个人一齐陷身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或忘。”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圆滑,虽不是答应娶她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公孙绿萼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十几年?若是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若是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探手入怀,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绿萼从母亲的举动之中瞧出了什么,求道:“妈,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他,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一定能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心中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已全力,当下说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必深悉,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却也不难。”她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约预感此事,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的一震,问道:“为什么?”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哼,因为我杀了公孙心爱的女人。”她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
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吧?这石窟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心中均感惨然,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己见她止在一株大枣树下。也不知何年何月,露天的孔中落下一颗枣核,在这石窟的土地中生长起来,后来逐渐繁生,这大石窟中枣树大大小小,一共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核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到这是一位身负绝艺的武林异人?绿萼更不会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裘千尺在地下检起一枚枣核,放在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那枣树向上激射数丈,打在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门口喷枣核的绝技,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将枣子检起,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一个小主妇的模样,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性子本来暴燥,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她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渐占了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妈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