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王羹明的案件属实,他也罪不至死,可他却偏偏要求死——
东方颢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长平。
幕十七
屈平在开封停留了三日,先是对这次考试的事情做了彻底的了解,并仔细询问了那些落解的举人。至于方齐云,郭以辰,徐元这三个人的口供也是一致,都说王羹明自尽前一晚确实有一丝异状,当时也没有怀疑,现在想来果然事有蹊跷。
又经检验尸体的医官检查,除了脖子间那条明显的勒痕之外,其余地方均无异处。
是夜,烛影煌煌,屈平坐于开封府衙王羹明呆过的房间里沉思,窗外望去便只有他孤身一人。
『大人。』门外传来秦儿的声音。
『何事?』
『王羹明大人的书僮有事求见。』
『让他进来吧。』
开门走进来的是王羹明的随侍书僮王林,此人聪明伶俐,很受王羹明的喜欢,所以总会将他带在身边。
『小人叫王林……』王小林跪下给屈平行礼说道。
『我知道你,起来吧。这么晚来找我有何事?』屈平打断他的话,语调平和地说道。
因他之前找他问过话,所以记得他是谁。
『丞相大人的记性真好。』王林不由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即悄悄抬眼看他,见屈平只是望着他不语,便赶紧正色说道,『小人想起了有一件事没有和丞相大人说。』
『是何事?』
王林恭敬地开口说道,『小人记得在一月多前开始,我家老爷变得经常咳嗽,有时会喘不过气来,而且眉头紧皱很是痛苦的样子。』
『哦?』屈平蹙眉,印象中王羹明确实并无此疾,于是他问道,『你可知道确切开始的日期?或者一月之前你家老爷去见过何人?又有哪些人?』
王林听他这么一问低下头细想起来,良久他才抬起头说道,『我家老爷向来是甚少出门的,可一月前正是老爷呆在京城里的那段日子,他那阵子见过很多人,小人无法一一记得。』
屈平扶着下巴点头说道,『这件事我回京以后会去查,你家老爷自尽前还有其它什么不妥之处吗?』
『容小人想一想……』王林边沉吟边道,『记得那日小的陪我老爷去药铺买了药,回来之后老爷就在书房看书,之后其它三位大人来找老爷一起吃饭,老爷回来的时候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老爷悬梁自尽了。』
『那晚你一直跟在你家老爷身边吗?』
『没有,那晚小人一直在闹肚子,老爷让小人去休息了,所以老爷吃饭的时候小人也没陪着一起去。』
『那是谁陪你家老爷去的?』
『老爷自己去的。』
屈平停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你刚才说的买药……买的什么药?』
『就是治咳嗽的那种药啊。』王林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知道了。』屈平点点头,『你先下去吧,若还有什么细节遗漏,这几日随时来找我,知道了么?』
『小人知道了。』
王林退下之后,屈平又独自沉思良久,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
『秦儿,你进来。』
秦儿听到屈平的叫唤便走了进去。
『大人有何事吩咐?』
屈平把纸迭好放进了一个信封里将口子封好以后递给秦儿,说道,『这封信你拿去,今晚就把王羹明的尸体运回京城,连着信一并交给崔尚书,一定要亲自交给他,知道了么?』
『秦儿知道了。』秦儿接过信收好,然后抬起头迟疑着问着屈平,『大人、这件事是否有了什么眉目?』
『现在还说不上什么,不过——』屈平的脸转向黑黝黝的窗外,只见树影随凤“簌簌”晃动着,他停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他说道,『王羹明不会是自杀的,你速速回京吧,我隔日便会回去。』
秦儿听他这么一说也放下了心,便躬身答应着,『知道了,大人。』
方齐云才刚洗漱完毕便被告知屈丞相已经在府里等候多时了。
他听后不禁气的直骂,『你是怎么做当差的?怎么不叫醒老爷我?』
『是屈丞相让小人不要叫醒老爷的。』那当差的侍从一脸委屈,低声解释道。
『现在屈丞相人在哪儿?』
『小人已经带屈丞相去了书房等……』他话没说完又被方齐云瞪了一眼,吓得他把后面半句赶紧缩了回去。
『算你聪明,知道要请他去书房。』
方齐云也不敢怠慢,快步走向书房。
『屈丞相。』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叫道。
『进来吧。』里面传来屈平沉稳的声音。
方齐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屈平身上披了件宽大松软的素色白裬袍,腰间束着同色缎带,正翘足坐在书案前椅子上悠闲地看书,案几上还放着一杯香茶和一些点心。
『昨夜睡得可好?』见到方齐云进来,屈平便悠悠地笑着问道。
『不敢劳烦大人关心。下官真是该死,让大人等候良久,还请大人恕罪。』方齐云恭敬的一躬身便说着。
『罢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坐吧。』屈平淡笑着说。
『屈丞相一大早来找下官……』方齐云没有坐却斟酌着问道,『不知有何重要之事?』
屈平低头啜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着,『是有一些事,却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还请大人吩咐。』
『陪我去御庆堂走一趟吧。』屈平缓缓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方齐云不禁呆愣住。
御庆堂是开封城内的一家年代有些久远的药铺,由太祖御笔亲题的“御庆堂”匾额依稀可见药铺当年全盛时的辉煌,可毕竟也有没落的时候,如今那匾额上的字早已斑驳凋残,只是这家店铺终究还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至今在城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方齐云摸不透屈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一路跟着来到了药铺。
这时来药铺的买药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看上去像学徒的少年坐在柜台前发呆,见有人进来了也没搭理。
方齐云赶紧上前敲了敲桌面问道,『药铺的掌柜在吗?』
那少年回过神,看了屈平和方齐云一眼便扭头向后叫道,『师父,有人来啦。』
过了好半天,楼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走下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
『请问客人要买什么药?』那老人鬓发斑白,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哦,我想问一下治痰渴之疾什么药最佳?』屈平微微一笑便问道。
『瓜蒌仁、桔梗。』老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那若有时候无法喘过气来呢?』屈平又问。
『那便要加上一些“莱菔子”了。』
『前些日子是否有过一位患这种疾病的客人在你们这里买过这几味药?』
老人细想良久,却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他身边的少年突然开口问道,『这位客人问的可是那位王大人?』
『你知道?』屈平笑着看他。
『这早已是开封的话题了,我当然知道。』
『还记得那日他来买药的情形吗?』屈平微笑着又问。
『记得啊。』少年点点头便说道,『那位王大人咳得很厉害,惊天动地的,也不知怎么会得上这么严重的肺痨。』
『然后呢?』
『那位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所以我就按之前老师配给他的那些药称足了分量卖给了他啦。』
『那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这药是不是不对或者分量不够,为什么他咳得要比以前厉害了,我说没有不对啊,要不再让师父给您瞧一次,他又说其实他已经找了好多大夫……后来让师父又替他看了,结果还是一样。』
屈平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其它的细节便走出了御庆堂。
方齐云这时的呼吸也突然变得沉重,他忽然发现屈平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要来药店的,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从刚才他开口询问病状的时候,方齐云就有了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霎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
是了!想要自尽之人却为何还会上药铺买药?方齐云的后颈不禁冒出了冷汗。
可再细细想来,这也是无法证明什么的,只要到时候自己和其它二位大人一口咬定,屈平也奈何他们不得。
想好了以后,方齐云暗自镇定下来,开口说道,『大人可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
『嗯。』屈平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没有了后话。
方齐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只怕问得太多反遭屈平猜忌,正在想的当儿,便已是沉默了,最终他还是没有再问。
屈平笠日便启程回京,却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绕道从汾阳北上,途中又在朔州停留了半日,最后才回到京城。
屈平进京之后并没有进宫,直接转到了刑部。
『屈大人,大人吩咐下官的事已经办妥。』崔胤云一见屈平便开口说道,『请大人随我来。』
『嗯。』
『大人,里面的味道有些……』崔胤云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说道。
『无妨。』屈平当然不会不知道殓尸房里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门一打开便是一阵极其恶臭又泛着酸腐的味道熏了过来,屈平即使有了准备还是不免深深地皱起眉。
殓尸房里停放的正是王羹明的尸体,边上还有一位佝偻的不成样子的男子在做着解剖尸体的工作。
『他便是那位极懂解剖之术的裴总管了。』崔胤云在一旁说道。
这位裴总管从小便被卖进宫中做了太监,性子古怪到非常人之所及,也非一般人所能忍受,于是便把他调入殓尸房,却不料这一调反而遂了他的心愿,终日沉湎于研究各种各样的尸体,乐此不疲。
『奴才见过屈大人。』裴总管的声音竟也十分怪桀,在这种阴瑟瑟的环境下听来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王羹明的死因你可查出?』屈平的忍耐力本就极好,竟然也是面不改色,话音也是平静如常。
『回大人,眼前这人确实不是死于悬梁自尽。』裴总管歪斜的嘴角一边吊得老高,看得出仍有一丝得意的神色。
『怎么说?』
『闽中自古就流传一些极其诡异的杀人手法,让一般的验尸官根本无法查出其根源而被遮掩了过去,而且很难弄清死者的死因,更不要说取得罪犯作案的真实凭据了。』裴总管森森一笑又道,『但是崔大人把尸体交给奴才的时候曾将他死前的状况告诉过奴才,所以奴才才能迅速猜到他的死因就是他那突如其来的怪病。』
这话说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恐怖的感觉,让崔胤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抬头看了屈平一眼,只见他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语,眼神中透露出了冰冷之意。
『依裴总管所言,那王羹明的咳嗽症状便是他的死因?』崔胤云出声问道。
『不错,说得更加准确一点,他的死因是窒息。』裴总管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屈平,随即他又解释道,『不是上吊的那种窒息,而是因肺部无法呼吸所造成的一种窒息而亡。』
『那令他发病的原因又是什么?』
『是他肺部的锯末所造成的。』裴总管停了一下又道,『锯末有黏附性,若将锯末掩于桂花菊花一类茶中让人喝下,便会导致肺部黏连,呼吸受阻以至痰渴之疾,并且痛苦难当,最终导致窒息而死。』
『手段果然狠毒。』崔胤云低声说道。
屈平一直到出了殓尸房才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只希望明日朝堂之上莫要出什么差错,可以还王羹明的清白。』
『大人可是在担心什么?』崔胤云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开口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屈平皱了皱眉说道,『如今案子虽然已经明朗,可裴总管的证据只能使王羹明脱罪,并不能指向真正的凶手。』
『看得出那方齐云、郭以辰和徐元其实早有预谋,这样一来,这件事和贡士头名的李稹也脱不了干系。』
屈平这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对崔胤云说道,『这件事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了,后面的事便交给崔尚书你了。』
『屈大人……你果真要走?』崔胤云忍不住问道。
『嗯。』屈平答得干脆,对他来说,已经决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
九重宫殿,重楼飞阁,向来是巍峨庄严,只见那飞檐入云,金柱盘龙,在初升的太阳柔和的光照下,干清宫殿显得无比璀璨辉煌。
不知为什么,那金光在屈平的眼中忽然变得有些刺眼起来,他微微抬袖,遮住了那片眩目的光芒。
『皇上万岁万万岁。』朝堂之上,群臣跪拜叩首,东方颢居高临下,俯仰而视,目光在掠过屈平的时候跳动了一下,细微到令人无法察觉。
『这三日之中屈丞相不知有何收获?』东方颢端正的在金銮椅上坐下了,看着殿下的屈平,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
『若臣能证明王羹明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所害,皇上是否会按照约定放臣离开?』屈平同样注视他问。
『是。』东方颢紧抿的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如此就请容臣将证人带上朝吧。』屈平躬身说道。
『宣吧。』
裴总管这人似乎天生就适合呆在阴暗潮湿的地底。
屈平第二次在这种祥云万里的白天见到他,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