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儿放下帐子,回过头来跟潮生解释:“伍妈妈她喝多了好念叨这个,不过她也不大喝醉的。”
潮生点点头,她理解。
这种看不到头的,没有一点儿乐趣的日子,会把人压垮逼疯的。
人总得有点寄托。
伍妈妈就会时不时喝两盅。
而满儿憧憬外面的一切。她觉得她总会出去的。看着上房里熨烫绣补的那些华美的衣裳,她眼里的光彩简直可以称得上梦幻。
“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呢。”
而潮生,她牵挂着过去。
远处传来鞭炮声,本来应该热闹的声音,在孤清的浣衣巷里听起来,显得那么虚幻和苍凉。
潮生把被子卷紧了一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采珠就来了。
她穿着新衣,一脸笑容。
“潮生。”她紧紧拉着她的手,小声说:“你猜猜我昨天见着谁了?”
潮生心猛一跳:“谁?”
“青镜!”采珠话一出口,就紧张地左右看了一眼,怕自己声音太高了:“不,现在不能叫她青镜了,她现在是李才人。”
“李才人?”
潮生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睡醒,耳朵里嗡嗡的。
“是啊,李才人。昨天我们主子带我去福熙宫去给贤妃主子送东西,我看见了,没错就是她,别人喊她李才人。她穿得很好,打扮得也好。我没敢上去说话。可我肯定就是她。”
终于有了烟霞宫旧人的消息,可是却让潮生更加不明白了。
青镜……李才人……
采珠从袖里掏出个小包塞给她:“这个给你。”
“你别每次都给我东西……”
“我那儿吃穿都有,这些是多的。”采珠小声说:“我没跟她说上话,不过你放心,既然她活着,还活得那么好,那含熏和其他人,应该也活着的,只不过不知道她们在哪儿。”
采珠拉过她的手重重握了一下:“说不定含熏也成了一位贵人啦,下次再见到,咱们都认不出她来了。”
虽然这话里夸大的成分居多,可两个人都从中得到了许多宽慰。
采珠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她总是不能多待。
潮生只来得及和她说:“你要当心,别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别惹了祸。”
采珠回头摆摆手,快步跑了。
而潮生则一直浑浑噩噩的,被她刚才带来的消息所震撼。
青镜成了一位才人?
那天晚上,她也在陈妃的屋里头伺候的。
在门外头的潮生牵连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在屋里的青镜却……
那其他的人呢?
含熏呢?岁暮呢?她们会在哪儿?
她们变成了什么样?
潮生急切着盼着采珠再一次到来,她也许会带来更多的消息。
让潮生明白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让她能找到自己未来的道路。
但是一直到冬天渐渐过去,冰销雪融,柳树也发出蒙蒙绿的细芽,采珠都没有再来。
而潮生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对旁人来说,是小变化,但对潮生来说,这变化极大。
伍妈妈把她叫了去,告诉她,她要调进上房去干织补了。
是的,织补。
虽然也是苦差,从早到晚做,有人做得眼睛硬生生熬瞎。可是和洗衣相比,织补起码有片瓦遮头,夏天不必顶着大毒日头,冬天不必冒着严寒把手伸进水里。
这样的好机会,凭什么掉在自己头上?
论亲疏,满儿和伍妈妈才更亲,她们的关系有些时候像母女一样。
潮生已经学会警惕,不动声色的。
伍妈妈嘿地笑了一声:“你有这个手艺,我知道。你刚来时给你换衣裳就知道了,捏针的人手生得不一样。可那会儿我不能直接把你塞上房里去。”
“行啦,不用想那么多没用的。”伍妈妈喝了一口茶,噗噗地往外吐茶渣子:“有人托我,能照应的就照应你一下。要不然老娘又不开善堂,当初就不会给你垫钱买药。告诉你,这钱我还记着账呢,二分利,你将来总得还我。”
潮生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是……是谁托您照应我?”
伍妈妈不理会她,挥了挥手:“那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我估摸那人也就是顺口一说,大概早把你忘了。行了,眼前有个机会,你就去吧。说不定将来你是有造化的,到时候别忘了还钱就成。”
第18章 缝补
是谁托伍妈妈照应她呢?
潮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她认识的人不多,有能力和伍妈妈说照应她的就更少了。
潮生把自己认识的人想了个遍,连原来的陈妃现在的安妃娘娘都猜估过了。不过应该不是她,以她的地位,若是她想照应潮生,何必要把她发到浣衣巷来呢?大可以直接给她一个别处的好差。
潮生收拾下了自己的东西——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服,两双袜子,一双鞋,一些小零碎。她把护手的油膏都留给了满儿——不浣衣,油膏就不那么必须了。
满儿舍不得她,替她抱着那个薄薄的小包袱送她,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伍妈妈大声给唤了回去。
满儿不敢不去,依依不舍把小包袱递到她手里,小声说:“你……你自己多当心。”
潮生点了点头。
有时候,得到一份好差事,往往并不会从此踏上坦途。
潮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在烟霞宫时,她给陈妃梳一次头,就惹来了青镜的一番报复。
这回也是一样,她一进上房,就有人来施下马威,扔给她一件破成了褛的衣裳叫她补。
不管在什么地方,欺生都普遍存在的。
而潮生以前觉得自己练得不错的针线,在这里还真是不怎么够使的。
她以前学的时候,没打实用上去学。不管是在宫外,还是进了宫之后,都是奔着好看去的,在细绢上描出画样来,做的是精致活计。这里却不是——干的是缝补裁裱,半上午过去,潮生就觉得眼睛发酸,手指头也磨得生疼。
别人差不多都顶针木托之类,独她没有。
还得受冷言冷语:“嘿,中看不中用啊……”
“趁早哪来的回哪儿去吧,以为这碗饭这么好吃哪。”
潮生拿布把手指缠了一下,咬牙继续干。
晚上睡的地方靠边,窗子合不拢缝,虽然已经是初春,可是夜里的寒意犹重。潮生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头朝里蜷。
人的命,也许真是硬。越是贫贱困苦里,就越是坚韧,就像野草一样,越经风霜,越是挺拔苍绿。
熬过一开始这几个月,潮生渐渐适应了新差事和新生活。
她这个位置,惦记的人可不少,从去年秋天时就有缺了,可是库房的,浣衣的,前前后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最后却让潮生这么个因罪被贬的小丫头给占了去。旁人怎么能服气?
潮生甚至还遇到过一回,有人拿烫斗差点烫伤她的手的事。
是有意?是偶然?
那一下真挨上了,手废不废不知道,但是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活是肯定的。那这么一来,只怕还要调一个人进来补缺。
潮生平日里话越来越少了,看起来很木讷,除了做活,吃饭,就是睡觉。但实际上,她的神经却天天绷得紧紧的,一有人经过身旁,她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像天线一样“唰”一声竖了起来。
以前岁暮跟她讲,在宫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怎么练出这本事来,她没教。
现在潮生知道,这个不用人来教,经历自然就把一切都教会了。
绝不轻信旁人说的话,绝不将任何弱点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
她只是,很挂采珠。
不知道她怎么一直没有再来。
是忙?找不到机会?
还是……她会不会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开始潮生觉得,是不是自己换了差事采珠找不到自己,可她嘱咐过满儿,满儿也一直替她留心。
采珠的确一次都没有来过。
潮生若能生出翅膀飞出浣衣巷,早就去找她了。
她还托出去的人,如果能问着烟霞宫的消息,就替她问一声,若是捎句话。
但是总是遇不着机会。
女人们做累了针线,也会说说闲话。皇后娘娘千秋,贵妃娘娘生辰,宫中新添了两位公主,宫中逢着喜庆之事,她们有时候也会加一道肉菜,虽然肥腻稀烂,可是她们吃得都很香。而且,这种时候她们总是有得谈论。
即使是最低下的宫婢,也总觉得自己是有几分姿色的,欠缺的只是运气和机会。要是有一天得见龙颜,说不定就被皇上看中,一步登天了云云。浣衣巷这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衣裳除了老绿就是灰青,上房的这几位和外面那些人比起来,的确算是皮白肉嫩,标致得多了。
可是这个标致是相对的。要是和浣衣巷外头的人比……咳……
潮生只觉得好笑,说得皇帝像个荤素不忌没见过世面的色情狂一样,只要逮着个女人就发春。
别说她见过的陈妃,贤妃,贵妃那些主子,就说烟霞宫里有体面的宫女,岁暮温柔敦厚,望梅灵巧,画梁清秀,青镜娇美……那是什么品貌,还能在妃子皇上面前伺候露脸,也没见皇帝狂性大发全给收了啊?
不,青镜的确是被皇帝宠幸了,还有了才人的名号。
一走神,针狠狠戳在手指头上。
潮生急忙撤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
以前看电视什么的,似乎古代人一扎了手就要吮,其实并不是口水包消毒包止疼包治百病,只不过手上这血渍,擦哪儿呢?这会儿可没有那么方便的面巾纸抽纸什么的,要是抹在帕子衣裳上头,那可难洗得很,吮了去一举两得——潮生觉得吮过之后,血的确止住了。
就是嘴里一股咸腥味儿半天不散。
一件衣裳递到她跟前:“这个明儿要,好生的补了。”
潮生答应了一声,把衣裳展开来看。
是件好衣裳,淡青色的长衫,料子握在手里质软而温厚,不像丝绸那样轻薄,也不像麻葛那样粗涩。
只是好好的衣裳,袖子勾破了长长一道口子。看样子当时被勾住之后,衣裳的主人大概性子急,用力拉撕,才撕成了这样,破口处有碎碎的线茬。
补是当然可以补的,但是一般情况下,补完了上头难免会留下补痕,或多或少,总是难以避免的,仔细看一定看得出来。
潮生想了想,先将衣裳放在一旁,仔细的挑起线来。
刚才被针扎到的指尖还隐隐作痛,潮生挑了深绿的丝线,对着光比了比,又放在衣裳上头衬衬色,点了点头。
既然难免留痕,只能想办法遮掩了。
第19章 触手可及
她刚拈好线,冷不防后头有人忽然伸过手来用力一扯,手里的线一下子被夺走,虎口处还被割得火辣辣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潮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冯燕恶狠狠站在她身后。
“我才刚转个身儿,你就把我分好的线偷了用!”冯燕瞪她一眼:“你也不看看你那两下把式,配不配用这样的线。”
冯燕的脾气在这屋里算是不怎么好的一个,可是潮生刚才取线的时候,并没人告诉她那线是冯燕挑好的。
得,不显山不露水,又被人阴了一把。
潮生低头不吭声,冯燕又刻薄她两句,才怒冲冲地走了。
潮生已经被她训出经验来了,而且她这一低头的本事也着实练得纯熟,应付这种小麻烦不在话下。
可现在的问题是,屋里已经没有绿线了。
她想了想,把那件袍子先收起来,去库房问了一声。管库的张氏可不是好说话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把潮生给堵了回来。
潮生捧着袍子发了一会儿呆,又在线箱里找出了团灰线。
对她还算和气的英娘凑过头来看了看,有些不解:“你这是绣什么?”
“竹子。”
“竹子……是绿的呀。”英娘小声说:“这个活儿急着交么?要不我去左巷给你找点线去。”
“是啊,”潮生顺手抹了抹线脚,细细的看了一眼:“不要紧,就这么绣吧。”
左巷也未必找得来线——再说她也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竹子当然是绿的。
可是这衣裳原来就是浅青的,又已经洗得旧了,淡泊恰如雨后空山。
看得出是件好衣裳,质料好,手工也好。只是恐怕已经有好几年了,缝线襟领处都磨得微微有些发白。
空山新雨后,云雾迷朦。雾中的翠竹也可以是浅灰色的颜色。
潮生记得以前上大学时,去同学的老家,那是南部山区,竹林茂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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