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歌不是笨蛋,隐隐感觉到皇甫卿想要自己做什么,于是在那半个月里,皇甫卿跟他讲了很多现今官场势力分布图以及很多微妙的东西。
贺宇风现在做的事情,皇甫卿绝对是知道而且是默许的,皇甫卿有他自己的打算。想着,李燕歌心中另有了计较。公事归公事,他也有私心,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处僻静小院等候多时。
贺宇风领李燕歌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同细细商量,李燕歌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得比你多;到时候贺大人就只管看好戏就是了。」
贺宇风还想说什么,李燕歌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贺宇风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只每日过来看看,并将收集到的情报告之。
第六章
转眼七月十四便到,李燕歌根据安排混杂在方士中跟着进了宫城,然后在安排之下静静地等待。看不见贺宇风,也看不见皇甫卿,只有陌生的近卫军阴冷森然的把守。
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占上灯烛,承玺到来,入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萧,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景交错。
纱账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承玺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王富贵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王富贵摇头,承玺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账那边传来的。承玺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迈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象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承玺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起,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去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外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钢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跳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账,跃到大殿中,立定。承玺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承玺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了一起。
悠悠长叹:「……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承玺,只是微微侧过脸,承玺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承玺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漫无目标的搜寻。
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冲他笑,承玺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承玺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哔哔声,似乎踏在水洼中,承玺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承玺大喝一声:「不要过来!」承玺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得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承玺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承玺追上?承玺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卷了承玺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救他。少年跃上高台边端恁风而立,回身冲承玺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承玺来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承玺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轻得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承玺的怀抱,让承玺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承玺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身体,多少次在梦中不断地重复这个场面,每次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救不到。只有这一次,自己终于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得夏日的暑气,承玺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
是了,他本应是死了的。承玺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头面颊上几缕打湿的黑发。闭合的双眼,苍白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唇,凄艳的容颜。朝颜的样貌是这样的吗?太久,承玺发觉自己已记不真切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他的神采,很美丽,非常美丽。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花吧……」十三岁的承玺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承玺嬉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鸡吗?」竟然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承玺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上去……
「这算是什么事儿?!朕是皇帝,可为什么非要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同意,文宫武将们才肯动一动?朕穷尽两年心血想出来的治国方略全成了废纸一张!」十八岁的承玺咬牙切齿,却不敢高声,一腔怒火全压在了嗓子眼里,「连太监宫女们也只知道要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把朕放在眼里!天下之大,究竟还有谁算朕的臣民?」
「皇上有我啊。」少年微笑,「皇上想要施政,我来当你的钦差;皇上想要征伐,我来当你的先锋。」
十三、四年转瞬而逝,原本清晰无比的画面都似蒙了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今日今时,三十一岁的承玺捧着少年的脸,吻他,辗转反复,真实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爱非常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不忍粗暴。
月色朦胧,大殿中水波荡漾,两个身影缠绵旖旎。
身在角落里的贺宇风气不打一处,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弯腰驼背,屈着身子和一帮子方士窝在角落里,蹲得腿都麻了,为的就是欣赏承玺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勉强压低声音怒道:「为什么猪血换成了清水为什么蚯蚓青蛙蛇成了鲜花为什么黑白无常成了美人娃娃?!你们收了爷爷的银子就是这么办事的吗?!」贺宇风抓住了某一离得最近的方士用力摇。
倒霉方士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道:「都是李公子的意思!是他说大人您要改成这样的!」
贺宇风抿唇,嘴角拼命往下拉:李燕歌!你这个叛徒!
另一根本没了解状况的方士探头看大殿,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朝身后招手:「快看快看!好戏开场了!」
说得后面的人全不由自主地歪眼去瞧,就算贺宇风就在旁边发火也控制不住眼珠子的移动。再说这么暗,谁看得清贺宇风的表情?远处月光下两个纠缠的人影倒是分外清晰。
两个头发眉毛胡子几乎全白的方士抱着唢呐窝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年纪大了,撑不了太晚。而年轻点的方士们一个一个全探头去观赏。
「啊……嗯……嗯啊啊啊啊啊……」若有若无的呻吟飘过来。
一群人看得眼睛都要蹬出来了:可恶,太暗,月亮为什么不再亮一点呢?
贺宇风活动着手掌,成拳,关节咯咯响,青筋直蹦,最后手伸进怀里,摸出个鬼脸面具,戴上,哼哼,幸好爷爷我早有准备!然后飞身扑入黑暗中。
承玺扶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腰身,正在沉醉在似梦似幻的幻境中,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扑啦啦衣摆破风之声,承玺立时惊醒过来。
昏暗的殿堂中,一鬼怪面孔忽地出现在承玺面前,离他只有三分远!承玺纵然大胆,黑暗中猛一见这可怖的怪脸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脸发出怪笑,忽地消失了,出现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消失,跟着在另一处出现,上、下、左、右、前、后,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居无定势,真正是神出鬼没!
承玺把少年拦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对鬼脸喝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怪声怪气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们……个……跳……舞……个……观……赏……个……勾……引……个……上……勾……个……逃……个……追……个……亲……亲……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
忽地鬼脸又出现在与承玺近在咫尺的地方,怪笑道:「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承玺皱眉,伸掌向应是鬼脸身子的地方拍去,不想却拍了个空,这下可确实吓出了身冷汗!难道真是鬼怪不成?再挥臂扫去,鬼脸灵活地闪过,跟着颠倒出现在承玺背后。李燕歌一惊,已被推开三尺远,收不住脚,不断后退,直至跌在水中。承玺回身急道:「朝颜!」鬼脸回头瞪他,承玺暴怒了,猛地出手抓住了鬼脸,触手却是冰凉僵硬。承玺已然知晓这不过是个面具,恐惧顿逝,伸手往面具后捞,果然模到了圆溜溜的人头,在下还有脖子。于是抓住面具就往外扯,将戴面具的人一掌击倒,同时大喝:「来人啊!掌灯!!」
近卫军急促的脚步声骤起,烛火一盏盏亮起,不多时大殿内已亮如白昼。数十名近卫军冲进来,踩得水花四溅,将大殿内除了承玺之外的人团团包围,雪亮长矛对着他们。
皇甫卿走进来,向承玺行礼:「皇上受惊了。」
贺宇风坐在水里揉脖子,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疼,皇上下手还真狠。然后他看见跟在皇甫卿身后赶来的王富贵,这书呆子,命可真大真好。王富贵看见跌在水中、衣衫不整还全身湿透的李燕歌,不禁轻呼出声:「哥……」
打瞌睡地老方士之一迷迷糊糊地似听见人说:「……歌。」腾地蹦起,憋足了气举唢呐吹起高亢喜气的《渔舟凯歌》!另一老方士被吵醒,稀里糊涂地爬起来,也跟着吹。吹着吹着清醒了,便看到华丽的殿堂,明晃晃的铠甲,铮亮的长矛就戳在自己鼻子前,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吓得差点没丢了手中家伙,一动也不敢动了。李燕歌低头侧身,只当没看见王富贵,也当没听见他的呼唤。
承玺看清跌在水里的贺宇风,有点意外,再看看手中的鬼脸面具,笑了。把玩着面具,道:「贺卿是在玩什么把戏?」
贺宇风气鼓鼓偏过头,倔着脖子不愿意回答。皇甫卿代为答道:「宇风是想让皇上高兴。」──指过地上的水,白妙帏帐,还有低着头、湿漉漉的李燕歌。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是吗?朕可不这么认为。」承玺笑道,望向殿外高台,一轮银盘高挂其上?又垂下眼睛,「朕做了个好梦呢……」思绪在瞬间似乎飘远了。回过头,翘起嘴角,「皇甫卿,这件事你也有份吧?」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没有皇甫卿的纵容甚至参与其中,这场戏不可能进行也不可能演得如此逼真。
皇甫卿笑容若有似无,也似颇为无奈,只听李燕歌抢道:「皇甫大人和我计划得好好的,可偏偏让贺大人搅了精心安排好的局!」憋着声音,似乎又委屈又愤怒,「我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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