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线上拴着的两只蚂蚱,还是两只在发情期的雄蚂蚱,瞪着眼谁都想踩着谁,但偏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园子里兜了几个圈子,转到西北角的时候,飞十一突然就呆了一呆。
他知道戚少商不会走得太远,但他以为这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名满天下的大侠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可他就是出现在这里了。
飞十一呆呆地看着那个适才还威武得不可一世的身躯蹲在地上,对着墙角的那个狗洞,专注地思考,似乎下一刻就打算从那里爬过去。
好吧,那不是狗洞,飞十一拼命地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被灌木丛掩住,稍微挖得矮了些的墙洞而已。
下一刻已见戚少商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一猫腰,人已经不见。
飞十一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半天,才仰天看了看围墙。
巨大的石墙高达数丈,他也看过地图,知道里面是戒备深严的内宫,围墙顶端还系有防盗的金铃,除了飞鸟,确实很难在白天众目睽睽下越墙而入。
可是
他,他不是那个传说中在三门关前宁愿与顾惜朝死战,也不愿曲身钻地道的大侠吗?
戚少商也听到了那倒吸的一口冷气。
微摇头,忍不住就笑了一笑。他也曾有过丰盛如宴,白衣夜行的少年,也曾在与人争斗时,冒险使出行险的身法和剑法,只为得到美人眼中的一抹惊艳。
所以,他很能明白飞十一此刻在想什么。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变了。问题来临的时候,他只会全力地,走最快最省事的途径去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
至于三门关前,他为什么不愿意进那个地洞,大概。。。。。。只是因为那道清冷地,狠毒地,高傲地俯视着他的眼光吧。
像是要捻死一只蚂蚁的轻慢,又好像,在惋惜一把名剑的败亡。
他看不到他的人,但他就是知道,他在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带着莫可名状的杀意和恨意。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唇边就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
剑还在。
那道眼光,也,依然还在。
有时候不经意的看他一眼,虽然不再像条毒蛇,但仍散发出森森寒气,离得老远,他就能听到自己手背上暴起清晰的寒颤。
可是。。。。。。
二个人都还在,江湖也还在。
无声无息滑出墙角,他尚带几丝微叹的面上顿时就有热气一拂。
眼前竟是一座暖阁,偌大的庭院上空低低笼罩着数层纱蔓,四角放置着大铜鼎火炉,裹挟着上好檀木的幽香。整个庭院中暖意如春,各小径中疏疏朗朗,置有多品繁花这时节原不是花季,但这些花被纱帷隔着,暖气熏着,竟是开得如火如霞。
院角还有一座蜂巢,几十只蜜蜂嗡嗡出入,一恍神间,竟像是到了春暖雪化的花谷间。
戚少商颇见过世面,知道这是江南大富之家常置的暖窖,若有得力的花匠,可令家眷在隆冬时分也能赏到各季繁花。
只是他所见过的暖窖规模无一座可与眼前的庭院相比,院中分了几进,密密麻麻全是各种花目,不乏名种,红红白白开得十分热闹,拱映着中间一幢两层小阁。想是后妃赏花所用,造得十分雅致,戚少商一时竟看得有些发呆。
他只直觉那只蜜蜂来得有些蹊跷,倒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内苑,还有一处这样的去处。
院中并不见侍卫,阁中却依稀有动静传来。他只踌躇片刻,便飞鸟般滑去,悄无声息来到屋檐之上,看准了落脚处,再翻到了二楼露台上。
耳听得阁内动静之声更大,他静悄悄掩到窗外,敛住呼吸,向内望去。
阁中是一排一排的书架,背对着他的一男一女,俱是宫中侍从服饰,似是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戚少商只觉得那男人的背影甚是熟悉,一时也想不起。
只见他在书架上似无所得,一侧身居然在墙上摸索起来,那女子却大惊,拉住他的手臂,急道,〃将军,摸不得,听公主说这楼里机关厉害,若是没有钥匙,碰着机关我们都会灰飞烟灭的。〃
那男人似有些薄怒道,〃公主公主,我看她是作了西夏的皇后,再记不得她是我大辽的公主了。〃他一开口,戚少商心里就是一震,随即那人转过身来,满面烦燥,果然就是大辽安南将军萧如远。
那女子也转过身来,却是那日面见西夏皇后时在她身边开口的侍女,轻眉明目,颇有几分姿色。但见她轻攀住萧如远的手臂,呢声道,〃车黛儿却一直记得自己是将军的人。〃
〃小妖精,我又何尝想你随我堂妹远嫁西夏,〃萧如远用手拎了一下她饱满如春露的面颊,才低声道,〃你确定图册是在这小阁里。〃
〃奴婢记得清楚,年前皇上正跟公主下棋,来了两个内廷大臣,皇上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份卷轴,说那是极重要的军略机械图,要他们锁到翰墨楼去妥善保存。后来公主跟我说,皇上私下跟她说,放到翰墨楼那份只是引开注意力的假图,真的那份锁在这幢小楼的密道里,由最忠心的死士看守,如果不用钥匙开启暗道口,守在里面的人立刻就会炸毁小楼。〃
萧如远冷哼了一声,〃如此机密的事也告诉她,这西夏皇帝倒是对她好得很。〃
〃那也是因为小姐精擅养花,把这里隔绝成一座暖窖,宫里没人会起疑。〃女子幽幽地说,〃自从离开大辽到这里,公主从来没有开心过。〃
萧如远不耐烦地挥挥手,〃她还在想着那个赵铮吧,哼,流眉,一个汉官为她取的汉名,亏她还好意思挂出来。〃顿了一顿,他又有些颓然,〃算了,反正人都死了。〃
〃死了?〃车黛儿捂住嘴,讶然道,〃可是前几天才有人拿来当年赵公子为公主打造的旧物。。。。。。〃
萧如远一怔,不由皱眉,〃当年那一箭。。。。。。我明明看到他被射落默勒河中。〃他沉思半刻,才咬牙道,〃现在顾不得这些,你告诉挞里,若她还记得她是大辽的宗室,就尽快弄到那把钥匙。〃
〃可那把钥匙皇上时刻都带在身边。〃
〃刚刚不是说发作了吗,你赶紧回去,只要她为西夏诞下一子半女,还怕没有机会。。。。。。〃
戚少商听到这里已是心下一片雪亮,他心里暗道侥幸,轻轻倒滑出来,翻身上了屋檐。果然只一会,就见二人出来,又痴缠了一会,女子才匆匆往内院赶去,萧如远却沉思了片刻,一晃身来到墙角。
不知是沾染上了那女子身上的香气,还是那套内侍服饰里熏了香,几只蜂儿围着他嗡嗡乱转,一瞬,就跟着他的背影,从那个墙洞里消失不见。
戚少商飘下屋檐,若有所思的回头一望。
阁楼门口有一道重帘,竟全是由龙眼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珠辉闪烁处,衬得门楣上〃流眉〃二字如有烟霞流转。
他凝望半晌,浅浅深吟,稍倾,才微有惆怅的,微有所望的,摇了摇头。
清冷如檐下滴水的琵琶音,穿过满院倒悬的冰雪,传入推门而入的人耳中。
他显是有些意外,侧耳凝神,只听得伴着鼓点忽起,金坚玉润的弦声里渐渐弥漫开杀伐亢烈之音。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天地如筝,落弦无端。风吹动营房的大旗,长剑在裂风中铮然鸣响,弦声渐渐快如瀑布,重如轰雷,急如暴雨。
人为刀,我为鱼。
渐到激越处,乱声十八拍忽起,风声鹤呖,铁蹄激越,兵戈箭气杀意腾腾。院中之人本闭目聆听,此刻却是一皱眉。
果然下一刻,〃铮〃地一声断弦惊散乐曲,刹时雨消云散,庭中恢复寂静。
少顷,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传来,〃曲到此处,转折最为重要。金鼓剑弩,马踏连营,草木皆兵,大战一触即发,若能在此时平心静气,那便是王者之气;若能等闲视之,便是霸者之气;若是控制不住杀气,弦音一乱,便是小家子气了。〃
院中人微微一笑,踏前几步,推开房门。只见明亮灯光下丽人正抱着琵琶兀自出神,一张妩媚的面上一反往日轻佻神色,颇为肃然悠悠。
背后的布衣文士却远远靠着窗户站着,黑发随着卷进来的夜风飞扬,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朝进得门来的蓝衫人淡淡点头,嘴里却轻道,〃今日天色已晚,怕宫门下匙,莫愁姑娘还是先回去吧。〃
他语声低沉温柔,女子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站起身来福了一福,低声道,〃愿明日之后,莫愁还能再聆先生教诲。〃
顾惜朝唇边却飘起一抹冷嘲,淡然道,〃定会有的。〃话音余韵袅袅,也如刀兵之气历久不散。
那丽人似也恍惚半晌,才再次敛袖作礼,往门外而去。
天色已晚,前院有小厮奉上一盏琉璃灯,她轻轻提起,迤逦而行。夜中风冷,吹得烛光忽明忽暗,摇曳不明。脚下澄青的砖地,朦胧里也光亮清洁得像水面一般。
她似有所思,边走边轻声曼唱,〃。。。。。。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歌声缭梁,一只雪鸦哇的一声惊起,从瓦面上直向宫外投去。女子突然觉得可笑起来。这样静的夜里,自己提着这样的一盏灯,在影壁沉沉的宫墙之间行吟唱游,当真便如孤魂野鬼一般,飘然来去,凄淡无声。。。。。。
戚少商看着她走远,才紧闭上房门,朝顾惜朝点点头。
顾惜朝一笑,仍倚在窗前不动,只是曲指轻扣几声,只见暗影中闪出几道人影,把守住小院四周。
戚少商也不废话,简短将今日所得一一道来,顾惜朝听他说到萧如远,已是神色微变,待戚少商说到那座流眉小楼,他眼中更像是映入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
〃原来辽国也打着锋火破城录的主意,〃他轻声晒笑,一瞥戚少商,〃你运气倒好。〃
戚少商哭笑不得,什么运气,分明是江湖经验。只是待顾惜朝将今日梁欢所来一事道出后,他也要呆怔半晌,才凛然道,〃梁欢当真敢杀帝立子?〃
〃其实外戚掌握控西夏已有多年,凭梁欢在宫中的实力,要暗杀皇帝虽难却不是不可行,〃顾惜朝冷冷一笑,〃可惜他有将帅之魂力,却没有为王为霸者的胆色。青史昭昭,杀几个大臣,不过是〃杀〃;杀国君,却叫〃弑〃;再去夺权,就叫〃篡〃。弑也罢篡也好,他都不想担起这个骂名。〃
〃殊不知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人动手杀死自己的亲兄弟,也不防碍他做流芳百世的盛世明君。〃
戚少商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岔开话题,〃三天后就是西夏皇帝寿诞,我们当真要去行刺皇帝?〃
顾惜朝举起手中的青木樨花茶碗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什么三天后,成败就在明日的庆宴上,若不能得手,我们便算败了。〃
〃明天?〃戚少商一震,瞪着他一眼,〃这么急?〃
〃啊,〃顾惜朝懒洋洋地抬了抬眉,〃因为后天一早,发现流寇袭击了宋国使节团的传讯,大概就会从边境飞抵兴庆了。〃
〃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如上说,差别者:若诸沙门、婆罗门于六入处不如实知,而欲超度触者,无有是处;触集、触灭、触灭道迹超度者,无有是处。如是超度受、爱、取、有、生、老、死者,无有是处。超度老死集、老死灭、老死灭道迹者,无有是处。。。。。。如是超度受、爱、取、有、生、老、死者,斯有是处。。。。。。〃
她于剧痛停歇后的昏眩里迷迷糊糊地听着,隔了数层纱帷的房间外,除了铺天盖地的念经声,说法声,还有着婴儿嘹亮的哭声。
〃上天保佑!恭喜皇后,是龙子啊。〃依稀是稳婆的声音。
〃皇上大喜!皇后大喜!〃宫女们好像也都跪了一地。
她心里乍寒乍喜,心里一会是把自己送出大安关时阿姆苍老的脸,一会又觉得有五根白晰稳健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上,一笔一划,教她写字。
流眉。。。。。。
那么美丽的汉字,在手底下渐渐山清水秀起来,她眯着眼笑,却在下一刻,那双手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流眉,流眉。
她尖喘一声,倏地睁开眼睛。
皇帝正掀帘走进来,眼里几分感激,几分宽慰,还有几分莫名的情愫,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极柔和。
〃辛苦你了。〃他说。
挞里氏茫茫地看着他,半晌,似乎想起身,一瞥眼,却看到帘后一个娇俏的身影转出来跪在床前,低叫了声:〃娘娘。〃
半抬起的眼,惊鸿一瞥间,婢女的眼光竟比窗外的冰雪更让她觉得刺眼。她有些模糊的笑,最终却是向前伸出手,轻声唤道,〃皇上。。。。。。〃
声音之中几许软弱,几许乞求和期盼。皇帝浑身一震,似有些惊异,但他仍上前几步,坐在她床头,温言道,〃怎么了,可还是身子不好?〃
纵然是西北苦寒,可皇帝的衣襟里从来都会发散出密密炭香,衣纹折皱里,雕成迦琳频迦鸟的玉佩发出温润的光芒。
〃我怕。。。。。。〃她抓着他的衣角,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