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漫长如许,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只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已度过了数个日夜。
但是朦胧中,他一直能感到一片沁凉,在额头脸颊间游移。
直到又一次,那片沁凉拭去他嘴角的水渍,轻触唇角时,带来轻柔如许。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是红泪?意识飘泊间,他如是想。当年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用她凝玉的手轻轻拂去他鬓角一粒尘土、额上几许风霜时,便是这般轻柔。
他为这柔情迷醉,为她痴,为她狂。
可是不对,不是她。
红泪的手是柔软的云,温情的雨,而这只手是轻灵的风,疏冷的雪,若即若离,却依旧让他不禁痴迷如狂。那只手还在他颊边擦拭着,一下一下,力度适中,然不停的游移终让他难耐,只想伸手将其一握入掌。
然而他一握,却握了个空,那只手如游鱼般轻而易举地溜了开去。他顿觉失落,心中的怅然不知为何飞速膨胀开来,直到耐受不住,终于他猛然睁开了眼……
待得戚少商醒来,已是晨时,窗外初阳明媚。
努力撑起身子,只觉全身虚软乏力,方忆起自己受伤中毒之事。猛的一惊,他急切地向四周探询,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倦意轻言道:“中了紫焰之毒,却只昏迷了一个晚上,大当家莫非是神佑之体?”
“顾惜朝!”戚少商失声喊道,却不由愣住。
眼前掠过昨天晚上的一幕幕,他看着那毒器向自己直射而来,他却让他“不要接!”,可知自己这一避,身后的他可就在劫难逃?
他忍着喉头翻涌的毒血,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望定了自己,说“信我,便吃了它。”他纵想怀疑,在那样的眼神下也无力,更何况,他从未升起怀疑他的念头。
他记得他凉得出奇的手掌覆着自己的手背;记得自己在昏厥那刻被他扶住,他的气息近在身前;听见他一叹,疏冷落寞,如风拂过耳,令人心疼的冷。
“怎的还未醒来么?当真是被这毒冻坏神志了?”熟悉的语气,微带些挑衅的、捉弄的味道。
意识方从昨夜归返。戚少商回过神来,一笑道:“看来要取我的命,大约的确是件不太容易的事罢!”
他的笑丝毫不苦涩,甚至很轻松。
因为他模糊地感觉到,此时在他面前的顾惜朝,虽然未曾展颜以对,但已和昨天不同。非常微妙的变化,却依旧被他捕捉。
似乎经过昨天那场生死,他们之间,有什么悄悄改变着。
对面那人不知他所想,嗤然一哼,引得戚少商不由向出声处望去,正对上青衣书生轻挑双眉。
顾惜朝坐在桌边,一手支额,眼中不知是不屑还是感慨,正定定望着他:“紫焰之毒沾肤发作虽不及入血入眼来得疾速,却也是迅猛非常,大当家中毒那么久,还能无事生还,这条命之硬之固,倒是连顾某也要叹服了。”
戚少商安静地听着,细细思索。他记得,昨晚他已吃下了他的解药,按理已该无事,为何现在还浑身虚软,如大病初愈?
“紫焰之毒不是已被你解了么?何以我会昏睡那么久?”
“大当家真以为唐门之毒是如此轻易解得的么?大当家中的毒,要是再晚上那么一刻,即使命捡得回,这条手臂只怕也得废了。”
被他这么一说,臂上还真的阵阵刺痛起来。低头看去,却见整条手臂已被白布细细包扎严实,只隐约可见几许殷红。
他不解,微微挣动,换来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会这般?你那时给我吃的,难道不是解药?”
“那个么……”顾惜朝眼中笑意一荡,好似有些得意,“那确是解药,只不过,解的不是紫焰之毒。”
“不是?”戚少商惊诧。
记忆似乎拼起了一块。当时他中毒,神志不清之际,似乎恍惚间闻到过什么。
一个念头闪入脑中,戚少商脱口喊道:“你莫非……在自己的屋里下了毒?”
顾惜朝唇角一扬:“不错。”
想到前夜初至屋外自己差点就要踏入房中,戚少商只觉冷汗涔涔,待要开口责问,忽瞥见那人眼下淡淡的青,眼底漫漫的倦,质责的话忽就再出不了口,硬生生转成了问句:“那你是如何解这毒的?”
顾惜朝本以为他多少又要叨念几句“此法太过阴狠,万一伤及无辜”等等,不想他却什么都不说只问解毒,稍感意外地舒了眉道:“紫焰之毒顺血而行,速度极快,滞于肌肤却会稍受阻碍,此时若不及时除净,后果不堪设想。大当家中毒已深,只有剔肌祛毒一法可救。”
剔肌祛毒?听着名头就让人脊背生寒。戚少商想,难怪臂上疼得如此厉害,竟是要割了肉放毒。
一时间,他又想起那只沁凉的手,昨天,那人就是用这双手一点点切开他中毒的手臂,剜去那些被毒浸得坏死了的皮肉,再用那冰凉的手指,慢慢包扎,白纱布在他手里打转,一圈一圈。那只手也许彻夜执着浸湿的巾,擦拭他的额,也许捧着杯,将温热的水喂入他口中。
梦醒之际他是否真的伸了手,要将它极力一握?他想问,却偏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道些不相干的事:
“你何时学会这些解毒医人之术的?竟然能解唐门之毒”依约想起唐凝那时的表情,觉得解气之余,更惊讶顾惜朝竟能解唐门之毒,这世上,可还有他不会的?
“我于一年前清醒后,曾细细整理晚晴的遗物,那些医书是晚晴的珍宝和心血,我舍不得埋了,便时时带着,恰我身体时有微恙,便时而翻阅,一来二去,也学得不少。”
微恙?戚少商皱眉,眼前这人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口中说是微恙,只怕已不是小小不适那么简单了,难道说除了功力尽失,他的身体,还有其他问题?
正待追问,却听顾惜朝道:“大当家难道不问那些黑衣人的来历?”
淡淡一句,戚少商却听出他不欲多言自己的身体,只得放弃,接口道:“见你日夜与毒为伍,莫非像昨夜那些要杀你的人,已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那些人早将此地摸了个一清二楚,何只来得多,光是跟踪监视也有好一阵子了。”
“他们为何要杀你?”戚少商脱口道,忽而想起铁手曾说自己遭受追杀之事,忙问,“莫非也和栖凤楼一案有关?”
“……”
见顾惜朝不加否认,戚少商心中更确定了几分,道:“如是这样,为何不告知铁手?他本以为,只有自己受到追杀,才留你于此……”
顾惜朝一眼扫来,反问:“告诉了又如何?戚大当家又怎知那些人真是为了灭口才频频来犯?若我正是栖凤楼一案的凶手,那群人是要杀我以平众怒,我却去告诉铁手做什么?”
戚少商一怔,随即平静,一双眼直直凝视着那人,洞明如涧:“不是你。”
顾惜朝眉间一颤,正待说什么,却被截住。
“杀薛楼主的人,不会是你。且不言你身边有铁手看着,便是没有,我也不信你顾公子会毫无理由地杀人。”缓慢沉静地说着,戚少商注视着他的眼睛,“当年你说过,不是你要杀我,是相爷要杀我。现在没有人逼着你了,你自然不必再杀人。”
顾惜朝被他语中的气势震住,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道:“大当家是否太过自信了?栖凤楼蓄金千万,杀薛楼主,再趁机蚕食其楼,可是受益永年之事。”
“不是自信,是了解。图钱图利,别人可能,你顾惜朝却不会。”
“……”一时窒住,顾惜朝眼中涟漪一现,“大当家就如此肯定顾某不会因利起心?”
“不是肯定。”戚少商看着他,不漏过一丝表情,“是相信!”
●6。
相信?
一句话,将两人同时震住。
那是不假思索的一句话,被他脱口喊出,连戚少商自己都为之惊异。他猛然想起当年,漫天黄沙,狂风嘶吼,茅亭之下,那人问他:“你就这么相信我,把我当作兄弟?”他的回答便是那毫不迟疑地一句:“我没有把你当作兄弟,我当你是知音。”
于是那人展颜一笑,记忆中唯一一次开怀,润了眉目融了心,笑得满目黄沙尽为春色缀,风姿卓绝,只为他一句“知音”,只为他的相信。
他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引他入寨,为他担保,却不想,竟是引来了一场血淋淋的背叛。
若干岁月过去,当彼此都以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仇恨,他本不曾想过,还会亲口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他从不后悔信他,他恨的是他的背叛,是两人的相逢,太晚。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便想信他一次,他不信自己的信任不能唤他回头。而今终于说出口时,他却茫然了,几乎愣在了当场。
顾惜朝同样震惊。“相信”二字,于他而言,可望不可及。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再听到有人对自己说出这两个字,而这个人,还是他戚少商?一时五感交杂,难出一言。
简陋小屋中,两人一卧一坐,各怀心事,相对无语。
忽然屋外“噼啪”一声传来,顾惜朝一惊回神,匆忙步出。
少时回来,手里却多了一碗药汤。
“喝了,解你体内余毒。”冷冷一声,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有些欲掩无从的失措,心里不由一乐,无意识地接过药来喝上一口,立刻眉头打结,一张俊脸皱成了包子,“好苦!!”
堂堂“九现神龙”居然抱怨药苦?顾惜朝对着那双充满怨念直看着自己的大眼睛,很努力才压下嘴角的弧度,“喝下去!”
“……”求告无效,戚少商皱着脸仰头灌下,立刻咂舌。什么药啊苦成这样,偏偏舌头都麻了,连句抱怨也吐不出。面前人还嫌他不够惨似的补充一句:“伤好之前,一日一剂。”戚少商一张英气的脸立时垮了下去。
“你该不会要我天天喝这苦得要命的药吧!还一日一剂?”
“大当家若是嫌少,改成早晚一次亦无不可。”说得一本正经,还真有考虑实施的意思。
孰料这一次耳边却传来一声得逞似的嘿笑:“如此一来戚某岂非早晚都要来顾公子处叨唠?索性从简,劳顾公子借个住处,也省了来返时间,可好?”
顾惜朝一怔,片刻方明了对方的意思,正待不加考虑地拒绝,偏他一句“可好”问得沉郁压抑,本该玩味的一句话竟变得百转千回,心绪一乱,取回药碗来,低低一声:“随你。”便待离开。
“顾……惜朝……”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欲言又止,脚下不由一顿。
“昨晚那飞蝗石射来时,你为何不让我接?”见那人背影一僵,戚少商仍执拗地问道,“唐凝的目标是你,你明知自己躲不了……”
“……大当家不怕死,顾某却不想再背上条牵连神龙捕头的罪名。”
“说谎。”静静的一声,戚少商看着那人纤瘦的背影,也不急噪,缓缓说下去,“你不让我接,只因知道石中所藏的紫焰之毒入眼封喉,宁可赌命受她一石。若只是怕惹祸上身,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而你都已做到这地步了,怎还如此言不由衷?”
那瘦削的双肩似乎微微一颤:“大当家……”
“当年鱼池子,你说你曾有三次机会杀我,却都堪堪放过,只因‘下不去手’。今天我问你,你不让我接那毒器,是否出于同一原因?”
一室无声,那人没有转身,他的身形依旧挺直,却不知为何人觉出淡淡忧伤。
“我从不曾希望你死……纵是举剑相向时,亦不曾。”
戚少商笑了,他当然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信你。”那人行出门去,而他则望着他背影道,“你知道的,一直信你。”
偏僻径道,两旁青树围夹,称不上幽静,却也甚少人行,突得穿来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骑,急驰而过。
铁手一手持缰,一手按紧了身前的包袱,只觉得掌心阵阵冷潮。
包袱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然正因为熟悉,才觉得惊惧。
忍不住再次揭开包袱,黑色的布料散开,露出手掌大小的一物,金属的银光随之泛出。
神哭小斧!
铁手是在薛文轩房中发现它的,嵌在窗棱下的墙面上,为床铺遮掩,若非铁手已身居捕快之位多年,几乎也要忽略过去。
可是这委实不是他乐见之物。神哭小斧,顾惜朝的惯用武器,一朝离手,鬼神夜哭呼啸天地夺人性命于瞬息之间,而今竟出现在凶案现场,刃口染血,这不正暗示着什么?
然而,两年来他对顾惜朝虽不算寸步不离,却也已盯得甚紧,他怎可能有机会做出此等杀人夺命的大事?而况现场的小斧未必是他的,那样明显的证物,若是他,怎会不及带走?只是换一种说法,若他便是利用了别人的这等想法欲擒故纵,亦非不可。
思之甚苦,却终是不得头绪,不禁心乱如麻。他不信那人会用晚晴以死换来的命再胡作非为,可自他发现小斧并将之悄然带走后,追杀者却一路尾随着他,每每总在他一人独行时出现,就仿佛,要保证神哭小斧的出现不为任何人所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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