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也曾以剑相抗,却在还未触及他衣襟之时,便被逆水寒折了牙、断了刃,而那一抹突入喉中的冰凉,便是他们最后感受到的一切。
整个过程中,顾惜朝用的一直都是那柄小刀。然武林人所使兵器向来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之说,他虽身形灵动,看来飒爽有姿,实则面对长枪利剑时仍甚是凶险,所幸有戚少商在旁护持,方能施展有余。
戚少商其实早看出了他内心的执拗,他只是不追问而已。他知道那人身上其实有一把神哭小斧,但他不用,他便由着他,顾惜朝所行自有其道理。他所须要做的,只是在必要时用逆水寒替他挡去敢于近身的袭击而已。
他们,便是有这种默契。
就这样一直杀到最后。
十三名刺杀者无一幸免,喷出的血把客栈的石板地都染红了。
顾惜朝的脸上染上几滴血,从人喉腔中喷出的血液,红得灼目,映在他苍白的脸色上,是一种肃煞的绝艳。
戚少商抬起手,以袖拭去那几滴艳红。他看不得那人染血,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总让他有一种无法接近的感觉。
顾惜朝也由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偏了头,轻轻地一蹭,然而与那柔顺甚至可说可爱的动作相反,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沉静得近乎哀伤:“知道我为什么不用神哭小斧么?不光因为这些人不配,还因为,我已答应了晚晴,再不用那东西了……所以不管再为何因、为何人,我都不会再出斧……”
戚少商还未嚼出他话中含义,他已霍然转身,往那尸骨累积之处行去。
扭曲的尸体被他踢开,偃卧于地的,是一把出鞘长剑。剑的颜色苍白,在满地鲜血中白得触目,白得不染丝毫污秽。
一只同样苍白的手将它持起,上面的血便顺着剑身滑落于地,直到回复一剑如镜。
好剑,杀百人而不染血。
顾惜朝将它举了起来,笑道:“武功不怎么样的人,用的剑倒是不错。”
“既然是好剑,你便留着用吧!”戚少商凑过看了一眼道,“你不再使斧,总要有件武器防身。”
“不错……”顾惜朝还剑入鞘,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再因任何人出斧,但——还可以为你出剑!”
斧随红颜,剑傍己身,出鞘染血,为君一人!
戚少商的心,便重重一震。那人极少许下诺言,如今却许他如此,让他如何不动容。
也正是因为动容,让他没有听到顾惜朝转身离去时风里最后飘来的一句话,那句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念及便悔不当初的话:
为你出剑,只要你信我——所以,若是有一天,你让我失望,我便埋剑荒野,再不出现于你面前!
解决了刺客的问题后,便是轮到晚餐的事,而让戚少商惊讶的是,顾惜朝居然进了这血气满堂的客栈后的厨房,还顺利翻出足够四五天用的馒头干粮。
问原因,那人眉一挑,道:“客栈原本的人都已失了踪影,堂内事物却井井有条,这些家伙埋伏在这必不是一时半刻之事,我们何时会到他们不清楚,怎能不准备些食粮?”
戚少商于是只好汗颜。其实他想说的是这种血流满地的地方拿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吃,但终于没敢问出口。
事实证明顾惜朝的做法非常正确。
从芦家渡步行至宜和镇,本来只需一天便已足够,然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总有一队队一堆堆的刺客出来搅局。大道也好,小径也罢,如影随形,纵是睡觉也不得安宁。
虽然对方的武功对于戚少商和顾惜朝而言不值一呷,但要顾着完全不会武艺的苏若,还要随时提防他们下毒或偷袭,实在是非常烦人,原本一天的路程硬是拖到第二天晚上。
而对于他们来说,能赶在夜深前抵达宜和镇无疑是件好事,宜和镇不同于僻小的芦家渡,可算是一座大城,城中客栈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便不用担心掌柜伙计全部被调包的情况。
能够有热腾的饭菜下肚,有暖和的床被安睡,无疑是件舒服的事,所以苏若很早便睡了下去。
窗外偶尔传来鸟类的咕咕声,不知是野鸽还是猫头鹰之属,催人入眠。
然而邻房的另两人,却偏偏要了一壶茶进来,对面而座,烛光映夜,了无睡意。
戚少商摩挲着茶杯,却也不饮,他皱着眉,仿佛有些疑惑,有些犹豫,又有些担忧。他问:“惜朝,你难道不觉得有问题?”
对面青衣的人眉目疏朗,托起茶杯徐徐饮就,优雅而从容,语气中全无半点紧张之感:“什么问题?”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一路上被盯得太紧了么?”戚少商压低了声,但语气严肃,“你不觉得,我们的行踪暴露得太快、太准、太频繁了么?”
“觉得。”顾惜朝轻轻吐出两个字。开玩笑,这样被追杀,若是再无所觉,他顾惜朝这名也真可以让贤了。
“以你看,是怎么回事?”戚少商问道。
“内奸。”顾惜朝平静地分析道,“有人一直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某人知晓,然后那人便派遣刺客于道上等候。”
“……”戚少商拧了拧眉,他这么做时,总让人觉出一股沧桑感,“那内奸,自然不是我。”
“也不是我。”顾惜朝淡淡道。
“那么,就只有……”戚少商没有说下去,目光却移向一墙之隔的邻房,那里,苏若正睡得安定——至少,在顾惜朝离开之前,那小鬼是睡熟了的。
“怎么,大当家不敢相信么?”顾惜朝冷笑一声道。
“……我只是想不透,他这么个孩子,做什么也要搅进这种砍砍杀杀的事情中来。”戚少商叹道。
“什么理由都好,既然知道他不太对劲,大当家以后防着便好。”
“‘以后’?”戚少商疑惑道,“为什么是‘以后’?”突然明白过来,惊问,“现在他一人独留房中,该不是又做了什么报告行踪的事吧?”
“多半。”顾惜朝道。
“不阻止?”
“呵,怎么阻止,杀了他?大当家忍心么?”顾惜朝却只冷哼一声道。
“惜朝!”戚少商怨怪地喊了一声,“或许,我们可以找一户人家把他寄养下,这样于他于我们都好。”
“没那么容易。现在把他丢开,也不过是解决了身边的麻烦而已,如不能解决此事本身,终是无益。”顾惜朝摇头道,“我现在把他留着,不过是要看看任怀卿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也知道我这般想,才要求我代他照顾苏若。这一局,其实谁都心知独明,单看谁玩得过谁,如是而已。”
“但这般太过危险!”戚少商喊道。把一把无鞘的小刀收在胸口,纵然它暂时没有扎伤人,却难保不让人心惊胆战,更何况,那孩子如今天天与顾惜朝寝于一室,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大当家不也清楚得很?”顾惜朝说着,双目间浮出一线熟悉的狠烈,“我便是要看看,任怀卿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戚少商最终没能拦下他,当然,顾惜朝做事又有何人拦得下了?他一向有信心,有胆量,更有得是才智与谋略,玩计谋之一事,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敢赌,敢于拿自己的安危赌,更是誓要赌胜。
然而这个赌局,他看得到终点,却未必看得出过程,若是他知道不久后会发生的一切,他还会如是下赌注么?
可惜,无人知道,连顾惜朝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仍旧带着惯有的自信和傲然,坦然地与那潜藏的危险同处一室,度过或许会有无数危险窥伺的夜晚。
●16。
在宜和镇易马代步后,三人的行程便加快了许多,而与之前相反,那些惹人生厌的刺客的出现却渐渐减少,等接近碎云渊时,一路上已是难得的平静了。
对于戚少商的疑问,顾惜朝的解释是,那是因为对方人数众多,更负有镖银重物之故。任怀卿的最终目的既然意在通辽,自不能让镖银有任何闪失,相对于提防四大名捕或各路窥伺银饷的有心之士来说,刺杀他们的事倒排在其后了。
顾惜朝说这番话时,眼中的神情是毫无畏惧地飞扬,甚至也不太避讳身前的苏若,事情发展到之一步,其实早已从暗斗演变成了明争,若是担心自己的话传到任怀卿耳里,他当初便根本不会收下苏若。
而苏若在听到这番话时却是无动于衷的,他只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坐在顾惜朝身前,安静得如同一只初生的羊羔。他其实是个颇为乖巧和伶俐的孩子,无论是戚少商还是顾惜朝大抵都是默认这点的。比如说,他会在两人夜谈时送上茶水点心,然后悄悄退出,他也会在睡前铺好床铺,甚至会在进客栈前喂饱那两匹辛苦了一天的马,原因是“它们跑了一天,很可怜!”
若不是心有戒备,戚少商是相当喜爱这孩子的,心中虽有疙瘩,却也不曾亏待于他,反而一直想着怎么让他自此事中抽身而出。就连顾惜朝,也会在偶尔闲暇时教他识几个字、读几句诗。
于是苏若渐渐地和他亲近起来,不似之前那生生怯怯的模样,而是时时跟随着,偶尔泡上茶等候。他甚至很快记得了顾惜朝最爱喝的是雨前龙井,也熟练了沏茶的手法。
像现在,他就捧着一壶茶送入了戚少商房中,蒸着茶香的陶杯被放到了顾惜朝和戚少商面前。
顾惜朝看着他退去,轻掩上门,直到脚步声消失。
戚少商一直都注视着他,直到他再次转过头来,才忍不住问道:“你真觉得那孩子是任怀卿派来的?我觉得他实在很普通啊,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是不是我们搞错了?”
顾惜朝横了他一眼道:“大当家何时对自己的眼力有如此信心了,是好是坏,岂是如此简单便看得出来的?”
戚少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我眼力怎么不好了?当年看错的,也不过就你一人,到现在你还不就在这里坐着和我说理?
当然想归想,要是说出来,保不定又被那人说教一番。
见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却以为自己不经意间触了他的隐痛,忙咳了一声,饮茶掩就道:“不管怎么说,多注意些不会错。‘错疑一千,不放一人’大当家若是听不惯,那‘小心驶得万年船’之说大当家总该听过吧!”
耳听得那人越说讽味越浓,戚少商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我又没说不信你,怎么就这么咄咄逼人起来?既然你那么怀疑他,我继续注意着便是。”
顾惜朝这才点头道:“反正他到底扮个什么角色,等到镖队跟上来时也就知晓了。此地离碎云渊已不远,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抵达,而那些镖队少说还有十数天路程,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准备。”
戚少商道:“既如此,你也别太担心了。说真的,自你和苏若同寝一室后我夜夜提心吊胆,虽说他不会武功,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是晚上。”
“不然怎样?你和他一屋?”顾惜朝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不是。”戚少商突然笑起来,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不放心他,而我又不放心你,何妨三人同住一间房,反正有两张床铺的房间这里多的是,你我勉强挤一挤,若有什么事,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不是?”
顾惜朝初时还认真地听着,忽然便了了他话中之意,不禁大窘,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便要走。
戚少商哪肯放他,当即眼明手快地扯了他衣袖:“惜朝……”
几分怨,几分怜,几分不讲理的执拗。
顾惜朝简直要抚额长叹了。
“戚少商!你真是够了!”
彻底无言的一句话,于是顾惜朝终于由着戚少商跟着自己来到了房间前。反正那人若敢有什么异动,他第一时间踹他下去打地铺便是。
然而当他们推开房门进到屋里的那一刻,无论是顾惜朝还是戚少商都不由齐齐一愣。
偌大的房间静谧无声,床铺铺得整整齐齐,然而床上却空无一人。
本该睡在那里的苏若不见了踪影。
顾惜朝倏的变了脸色。他甚至无暇解答戚少商的疑问,拉了他便往窗口冲去。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从窗口掠出,一阵疾跃。也就在他们跃入空中的那一刻,只听得“轰”的一声自身后传来,震耳欲聋,漆黑的夜顿时亮如白昼,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脸在火光中映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身后,那家客来盈门的客栈已在爆炸声中化为了火海。
“怎么回事?!”戚少商的声音在满街的哭喊声和惊呼声中沙哑得可怕,“他们竟然用炸药!!”
为了杀他们两个,竟要整个客栈的人白白丧命!简直丧心病狂!!
“镖队不是没到么?怎么还会有人袭击我们!居然连普通老百姓也不放过!!”戚少商几乎是用吼的,但即使是这样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仍轻得可怜。
“镖队绝不可能来得这么快!”顾惜朝恨声道。念及方才,若再迟一步,他和戚少商都难逃被炸成灰烬的下场,心有余悸之余,更是不甘,“任怀卿难道会弃镖队先行?这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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