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古代' 冷月千山(全) BY 子夜
●楔子
日薄西山,天边红霞几抹,殷殷。
简陋的小屋,远离喧闹的城镇,甚至也不靠近小村庄,只伶仃独筑于荒野之上,被一林野竹环绕,孤立无依。
有人,独坐幽篁间。
竹是青的,他的衣也是青的,单薄的布料被洗得泛出一种朦胧的白,干干净净,幽幽冷冷。
在他面前,是一座坟冢,只是普通的墓,却被打扫得整洁。墓中长眠的,是他一生铭刻于心的人。
铭刻于心,却再难执手伊人,惟遗记忆长存。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在墓前,突兀的开着一个小坑,巴掌大小,不知所为何用,坑外新土堆积,显然刚被掘开不久。
他突然伸出手,抚上冢前的石碑。那只手瘦削修长,手指纤细骨节圆润,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整只手肌肤苍白,如玉如雪,隐约可见肤下淡青色血管微微曲张。
他的动作很轻,手指顺着石碑的纹路自上而下,缓慢而绵柔——仿如对待最珍爱的人。暮阳映照着他的手透出血色的光,凄,绝,艳,却又脉脉含情。
“晚晴,晚晴……”他轻轻地唤,声音如风拂垂柳,“你在担心么?放心吧!不论是何人拿走了那东西,我都找回来,放在你身边,让你看着它。我不会再用它了,不会了……”
手落到地面,开始轻轻推动湿潮的泥土,掩住那小坑。
推平土堆,他站起身来,眼中是仿佛漾出水气来的温柔:“好好休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我不会,让他们再来……”
他转过身,走向林外,背对着夕阳,野竹的阴影落到他脸上,一时的冷,却不知,冷的是这秋至的天气,还是他眼中的温度……
●1。
戚少商来到扬州时,正是清秋时节。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一场秋雨绵绵后,风中还飘着些水气,微染凉意,清新宜人。这样的天气,其实更适合闲庭信步,或是浅饮小酌,而不是四处奔波忙碌。
只是戚少商没有这般闲暇的时间。
前段日子,六扇门接手了一件案子。“‘扬州第一楼’栖凤楼的楼主薛文轩死了。
扬州城里的命案,合当由扬州县令解决,可偏偏这栖凤楼楼主却不是个寻常人物。他身为扬州首富,朝廷每年拨给边关抗辽将士们的银饷中倒有一半是其义赠,声名早已远播在外,甚至上达天听。他这一死,不仅圣上立刻下旨究查,扬州民众的呼声,也是一阵高似一阵。
六扇门自然很快就接到了皇上的意旨,诸葛神侯亦对此相当重视,六扇门中的人被遣出大半,而直赴扬州探察的任务就被交托到了戚少商肩上。
到了扬州后,戚少商才从真正意义上体会到自己是如何责任重大。栖凤楼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茶馆酒楼到处有人谈论。拜此所赐,戚少商脚还未踏进楼里,已从那风言风语中捕捉到了不少关于案子的讯息。
比如有人说:薛楼主是死在楼中他自己卧房里的,状甚安然,并无搏斗拼杀之相。又有人说:杀人者定是个暗器的行家,不然也不会出手封喉于他人无知无觉间。更有人说:能将武艺高强的薛楼主一击击毙,那做杀手的,只怕还是个内鬼。
传言毕竟是传言,真正重要的,还是到事发地亲自察看,所以戚少商没有多作停留,直往栖凤楼而去。
令他惊讶的是,整个栖凤楼中已是一副大开丧吊的模样。
门口两边素帏白幔,门内一片悄无声息,“奠”字高挂,以往的金碧辉煌无处可寻。莫说是知府官员,就是普通的差役忤作也见不到半个,惟有前来祭奠哀悼的人垂手肃立,放眼一片缟素。
那些人见戚少商携剑而入,也是一惊,未及讨论,大堂最前头已有人扬起手来平息了骚动。
拨开人群,那人来到戚少商面前。却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纨素,约二十七、八岁,年纪不大,举止却颇为沉稳,只见他拱手一礼道,“这位大人,今日我楼中只开丧吊,不做生意,望大人见谅,改日再来吧!”
戚少商不由皱眉。栖凤楼的人命案已上报朝廷,怎么还不待查案人来,就已自顾自地敛尸开丧了?
他亮出平乱诀道:“御前捕头戚少商前来查案,你们为何不等公门人来就擅自开丧?”
那男子见到平乱诀起初颇为惊讶,好在他似也是见过大世面、善于应对之人,少顷便恢复了平静,问道:“阁下是神龙捕头戚少商大人?失敬了,在下任怀卿,是这栖凤楼里的总管事。关于开丧一事,并非我等不待捕头前来,只是前些天,已有一名捕快大人带人来查看过了。在下以为查案工作已然结束,不忍让薛楼主遗体继续曝露在外,这才命人收敛尸骸,好让楼主早日入土为安。”
“另一名捕头?”戚少商略感惊异,追问。
“是,就在事发后第二天来的,身边还有一位公子同行,他二位之前也来过,虽不算常客,与在下多少也算相识,却不知原来竟是京城捕快,开始不让进,直到见他手持六扇门搜查令,才放了进去。他二人在事发的房里查看了好一会儿。”任怀卿回道。
戚少商心里一动,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两个人来,忙追问:“他二人可有说什么?”
“据那位公子说,薛楼主乃为利器割断咽喉致死,凶器可能是诸如飞刀之类的暗器,出手之人的动作很快,楼主还不及反抗,已被一击毙命。”
戚少商默默听着,心中隐约觉得有些怪异,然怪异在哪儿,却一时也说不上来,未及开口,却听任怀卿道:“啊!是了,那位捕头还留下一句话,说若有人要找他,可于晚间至城东的玉春楼,他自会在那里等候。”
戚少商眼睛一亮,道了声:“多谢,告辞。”随即转身离去。
如果说栖凤楼是扬州最佳的游玩享乐之地,那么玉春楼无疑就是最能满足人口腹之欲的场所。楼中独有的“留人醉”更是远近驰名的佳酿,不知吸引了多少侠士骚客、士人平民前来一饮。
戚少商刚踏进楼里,就看到铁手正坐在大堂的一角,桌上放着两只杯和一壶“留人醉”,似乎一人独酌,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戚少商当然知道他等的是谁,于是径直走了过去:“铁手兄,别来无恙。”
“戚少商。”铁手抬起头来,依然是那张刚毅的脸,两年多四处漂泊的生活并没有丝毫折损于他的正气,反平添几分沉静淡定,“算算日子,六扇门遣的人也该到了。”
“果然是你。”戚少商笑着坐下,“我方才去了栖凤楼,那里的人说前几天已有人去查过,便猜想或许是你,只是铁手兄不是已辞去捕快职务,怎的这次又参与了栖凤楼一案?”
“这是世叔的吩咐。两年前我离开六扇门时正是心乱如麻,世叔亦同意我暂离以平复心情。”那本是不堪回首的昨日,如今铁手重道来却已平静如斯,“一年前我自觉已然看淡一切,便回了一趟六扇门。我当年将平乱诀交托于你,自是信任你的能力,所以我这趟回去,只想自个普通捕快重新做起,然世叔却认为,我若能以江湖人身份四处明查暗访,实比做个普通差役要有用的多。于是给我一纸六扇门搜查令,嘱我必要时可以六扇门捕快之名查案。”
“如此,难怪你能顺利进入楼里查案而不受阻。”六扇门里那位长者,戚少商素来敬服,如今更叹其安排细致入微。
铁手略一点头,又问道:“看样子,你也已搜查过了,可有查出些什么?”
“……我到的时候,楼里的人正开丧事吊孝,我便诧异,一问才知那些人见铁手兄已查过,自觉无事,就此收敛了死者。遂又听说你留话让人至玉春楼寻你,天色已见晚,我便先来了。”戚少商道。
“收棺了?这么快??”铁手也不由讶然,略一沉吟,道,“也罢,大致情形我已查了一遍,邀你至此也无非为了此事,且慢慢谈起。小二,再添一壶酒!”
“一年不见,怎的铁兄也有了这喝酒的雅兴?”戚少商笑问。四大名捕中已有了一个嗜酒如命的追命,不久后会不会又出个好酒的铁手?
“倒不是爱喝,只是既然这楼中之酒如此盛名在外,来了不尝,似乎可惜。本来只不过借此打发时间,却不想果为佳酿,名不虚传。”
“能得铁大捕头如此青目,这酒,倒真是非尝不可。”戚少商说着,自斟一杯,一仰头,饮尽。
酒是真的好。香郁、醇厚,带着些烈性的醺然,一如口,便化作了绵绵春雨,入腹便成温温小火,暖人脾胃,夺人心神。再品,便觉几丝难言的甘香里夹杂着隐约的苦涩,在舌间弥散开来。
果然好酒。
芳香馥郁,如心爱之人唇中的甜蜜,融人欲醉;苦涩炽烈,如情人分离时眼角的余泪,沉积心间。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酒中的千般滋味,只有留予饮者自己品尝。
戚少商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酒能让铁手如此眷恋了。这甘、这苦,就好象他人生的写照,充满了矛盾、隐忍,这诸般味道都无端让他忆起那个早已香销玉殒的女子——傅晚晴。
晚晴,如水温柔、如云高贵的女子,她短暂的人生之路中却一直都充满着无奈与忧伤。她一生都在父亲、丈夫和过去的恋人间挣扎,在儿女亲情和国家大义间飘荡,身不由己。在权利阴谋的包围下,她的纯净如一朵出世的莲花,一尘不染,却成了罪过,她被硬生生从云端扯落,心碎神伤,最后更为他的丈夫抵了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的丈夫……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傲得张狂,狠得决然,又冷得孤清,寂得堪怜。
顾惜朝!
戚少商没来由心底一阵闷痛,这个他刻意回避、闪躲了两年多的名字,就这样在一片酒香中浮现出来,如此轻易地,便让他恍惚了心神
●2。
就像不知以何种心情来遥忆过去的岁月一般,戚少商也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当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念起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人。
两年多了,他已从最初的记忆深刻,到后来选择刻意淡忘,终至如今不再忆起。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怕忆及隔着大帐破风而来深入心腹的一刀,怕重闻那冷彻如冰毫不犹疑的一句“杀无赦”,怕见到白骨堆砌鲜血铺就的千里逃亡之路。怕,怕这些,可是更怕那噙泪的双眼,淌血的唇角和踉跄的身影。
也恨也怨,也惜也怜,原来早已纠缠得那么那么深,深到重新挖出来时,会牵动血肉一阵翻涌,揪心地痛。就好象一个陈年的伤疤,明知它触碰不得,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翻来看,看它究竟是痊愈了,还是越伤越重,直到见血见骨。
见戚少商眉头微拧,怔怔地注视着手中已空的酒杯,铁手知他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忙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头:“前几天我去查案时查看了薛楼主的尸首,死因是咽喉上那道伤,出手的人手段老辣,被杀者身上甚至没有反抗的痕迹,必然是个高手。”
意识到自己正在查案,戚少商迅速收敛起心神,正色道:“受害人是死于一击之下?”
“正是。”
“听闻薛楼主武功颇有造诣,怎至于被人偷袭而毫无所觉?”戚少商问。
“此点确实可疑,我曾怀疑过薛楼主是否中毒而亡,但当时验看尸身,却并没有中毒的迹象。”铁手回答。
提到“验看尸首”,戚少商心中一动,一个疑问在心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听闻与你同去查案的还有一人,那人……是谁?”
铁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道:“顾惜朝。”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怎么会去?他不是疯了吗?”戚少商急促地问着,心突突直跳。两年前在傅晚晴的灵堂外,他亲眼看着他浑身浴血,痴笑着怀抱晚晴的遗体离去,而如今却突然以帮忙验尸查案的身份出现,他的疯病,莫非已经好了?
“他那样的人,又怎肯放任自己疯癫,又怎甘心让自己活在梦中?一年前一位隐世神医告诉我,他的疯一半源于心病一半是魔功所致,我用内力封住了他的魔功,他便逐渐好起来了。”一年多漫长的寻医之路,如今铁手说来却只用轻轻一句话一笔带过。
好了,原来他果真已好了吗?戚少商心中百味搀杂,不知该是高兴还是憾恨。纵然反复告诉自己无数遍,那人所受种种,皆是其自己种下的因,因果报应,那是老天给他的惩罚,怎样都算不得冤。可真当望着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时,那人背上不停扩大着的殷红却灼痛了他的眼睛,这般不忍,为何?
如今,听闻他清醒过来,且能助铁手办案,心中的欣慰更远盖过恨意。
铁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以为他尚惦记着两年前的种种,不由问道:“我知他与你之间有深仇大恨,也知他欠你的不止一条命那么简单,许是不该有此一问,只是时至今日,你还想杀他么